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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关于仆人加达的那几句话可是一点也不假的。主人硬说他偷去了一只表,那可怜的人就这样被关在监牢里了。

  卡玛娜现在真是智穷力竭了。终身幸福的日子仿佛就近在手边,但她的手却已被捆得不能动弹了。命运之神真是和她开了一个非常残酷的玩笑。整天关在四面墙壁里做着苦工的这种囚犯式的生活,实在叫她难以忍受。现在每到晚上的工作做完以后,她总拿一条头巾包着头,独自跑到寒冷而黑暗的花园里面去。去那里,她静立在院墙边,凝望着通向城里去的大道。她的急于曲尽妇道的热忱迫使她在自己的想象中沿着那条黑暗的孤寂的大路飞过去,四处去寻找一所她从来也没见到过的房屋。她常常就这样一连几小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最后,在她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以前,她总要怀着无限的崇敬向远方行一次礼。

  但没有多久,她的这一点安慰,这么一点自由,也被剥夺掉了。有一天晚上,在她一天的工作做完之后纳宾加丽特别派人去叫她。而那个仆人在各处找了一圈之后却跑回来告诉她说,他哪里也找不到那位婆罗门姑娘。

  “你是说她逃跑了吗?”纳宾加丽叫喊着问道,她随手拿过来一盏油灯就亲自楼上楼下满屋子去寻找,但结果仍连卡玛娜的影子也没找到。

  她最后跑到她丈夫墨刚达拉先生那里去——他那时正半闭着眼在抽着水烟——告诉他,看样子卡玛娜是已经逃跑掉了。墨刚达拉先生听到这个消息,态度却依然很沉静。“我曾经告诉过她,叫她千万不要逃跑的,”他昏昏欲睡似地含糊地回答说,“这姑娘真太不懂事了。偷走了什么东西吗?”

  “因为天气冷我给她包头的那条头巾——我在她的房间里就没有看到。我还没有清点不知道别的东西有没有丢失。”

  “派人到警察局去报告,”她丈夫煞有其事的样子吩咐说。于是一个仆人拿着一盏灯就出门去了。不久卡玛娜回到屋子里来,却碰上纳宾加丽为要弄清楚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掉,正在她房间里翻箱倒笼。

  “嗨,你这是在捣什么鬼?你上什么地方去了?”她一看见卡玛娜就大叫着说。

  “活儿做完以后,我到花园里去散了一会儿步。”

  纳宾加丽不禁恼羞成怒了。她毫不留情地对卡玛娜乱骂,所有的仆人都聚到门口来看热闹。

  不管纳宾加丽如何像凶神一般,卡玛娜从来也没在她的面前流过一滴眼泪,这一次也并非例外;在她那恶毒的唇枪舌剑的攻击之下,那女孩子仍始终像一座神像似地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最后到纳宾加丽这方面的火力已渐衰弱的时候,她却毫不客气地叫着说:“我想你现在大概对我已经非常不满意;你最好让我走吧。”

  “这你不用担心。如果你以为我还会把你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好吃好住地养在家里,那你是完全想错了,不过在我让你走路之前,先得让你认识认识清楚纳宾加丽是什么人。”

  卡玛娜从此连门也不敢出了。有空的时候她只好自己独自关在房里,唯一的安慰就是空想着她现在的苦难已经到了极点,上天总该要来解除她的苦难了。

  第二天晚上,墨刚达拉先生要坐车出去溜一溜,他带着两个仆人走了。他走之后,大门便从里面闩上。天黑的时候,门外却忽然有人问主人在不在家。

  一听到那声音,纳宾加丽立刻跳了起来。

  “天啊,纳里纳克夏大夫来了!布蒂亚!布蒂亚!”但她始终没有听到布蒂亚的回声,于是她就转向卡玛娜说:

  “快下去开门去,你听见没有?告诉大夫我丈夫坐车出去溜一溜,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请他进来稍等一等。”

  卡玛娜提着一个灯笼走下楼去。她的腿战栗着,心怦怦地跳着,两手不住地冒着冷汗,几乎完全不听她指挥了。她这时只担心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会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拉开门闩,用面纱遮住脸,然后打开门,在门里面对着纳里纳克夏站着。

  “墨刚达拉先生在家吗?”他问道。

  “不在,请进来吧,”卡玛娜回答说。

  纳里纳克夏走到客厅里去,他刚刚一坐下,布蒂亚就跑来向他说了刚才纳宾加丽吩咐卡玛娜说的那一段话。

  卡玛娜感到自己的心肺似乎都快要爆炸了;她勉强支持着走到廓子上去,在一个可以清楚地看见纳里纳克夏的地方停下来,而为使自己心中激动的情绪能慢慢安静下去,她一歪身就在廓子上坐下了。这时里面的急跳着的心和外面的刺骨寒风对她内外夹攻,使她不禁立刻抖成一团了。

  纳里纳克夏坐在一盏油灯照出的光圈中出神。浑身发着抖的卡玛娜却暗藏在廓子上的黑暗中对他凝望着。眼泪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来,遮断了她的视线,但她却随时匆忙地用手把眼泪拭去。她把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这种凝望中,最后好像这凝望所具有的磁性的引力已要将纳里纳克夏吸引到她的生命之光所照出的焦点之下去了。他的轩昂的眉宇和安详的面容在灯光之下闪耀着。每一根线条都深深地印入了卡玛娜的心,直到最后她的整个身躯已完全变得麻木无知,好像要溶化包围着她的太空中去了。现在她眼前所能见到的只有他的镶嵌在一圈灯光中的脸。其它的一切都是空虚的假像,所有它周围的事物现在似乎已都慢慢消融,慢慢和那一张脸合为一体了。

  卡玛娜从一种半昏迷状态中忽然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纳里纳克夏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在和墨刚达拉先生谈话。他们两个随时都可能走到廓上来,发现她在那里偷听,因此她匆忙地站起来躲到厨房里去了。厨房后面有一个门通着前面的小院,屋子里任何人要出去都必须从这个小院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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