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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2)


  莫希特莫亨·多托是一个按章办事循规蹈矩的法官。他重判基罗达绞刑。律师们考虑到被判死刑女人的种种情况,尽了很大的努力来挽救她,但毫无成效。法官认为,她根本不值得怜悯和宽恕。

  法官的这种看法,是有其原因的。一方面,他把所有印度教妇女称做女神;另一方面,他内心又不信任任何妇女。他的观点是,女人总是想破坏家庭的。只要稍一放松约束,上层阶级的妇女,就不会仍旧留在她那社会的笼子里。

  他持这种信念,也是事出有因的。要了解这一点,就不得不谈谈莫希特年轻时候的一段经历。

  莫希特在大学二年级念书的时候,他的衣着外貌和风度举止,与现在相比判若两人。现在,莫希特前顶已经秃了,但后脑勺却像虔诚的印度教徒一样,留着一小撮神圣的头发。每天早晨用锋利的刮脸刀,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但是,当年他是戴着金边眼镜,留着修剪过的胡须和英国老爷式的发型,是个19世纪孟加拉时髦的公子哥儿。他特别注意衣着打扮,对酒肉之类也颇喜爱。此外,他还有一两种其他癖好。

  离莫希特房子不远,住着一户小康人家。这家有一个寡居的女儿,名叫赫姆莎西。她很年轻,还不到15岁。

  从海上看来,墨绿色森林笼罩的岸边,像仙境一样的可爱和美丽。然而一上了岸,就觉得不那么迷人了。从赫姆莎西与世隔绝的孀居生活看来,那遥远的现实世界,仿佛是海岸上欢乐神奇的森林。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像工厂机器那样极其复杂,如钢铁那样坚硬。人世中,欢乐与忧愁,机遇与不幸,疑虑与危险,以及绝望与悔恨总是混杂在一起的。她以为,人生如潺潺清泉那样轻松愉快,以为面前美丽世界的所有道路,都是那么宽广笔直,以为幸福就在窗外等她,以为只有她那胸腔牢笼里跳动着的火热和柔软的心灵里,才孕育着永不满足的愿望。特别是当她内心世界远处地平线上吹起一股春风时,觉得整个世界被五光十色的春景装饰得更加艳丽。整个蓝天,随着她心胸的颤动而更加丰满。宇宙也似乎围绕着她芬芳的心花,像灿烂斑驳的荷花的柔软花瓣一样,一层层向外舒展。

  赫姆莎西家里,除了爸爸妈妈和两个弟弟之外,没有别的人了。兄弟俩早上吃了饭就去上学。放学回来吃完饭,又到附近夜校去补习功课。父亲收入甚微,没有能力为他们请家庭教师。

  赫姆在家务之余,总爱在自己空无一人的房间的窗前坐着。好奇地望着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听那小贩凄凉的高声叫卖。她以为,所有的行人都是幸福的,甚至连乞丐也很自由自在。仿佛小贩不是为了谋生而苦苦挣扎,而是人生流动舞台上的喜剧演员。

  每天早上、下午和黄昏,赫姆都能看到服饰讲究、神气傲慢的莫希特经过这里。赫姆把他看成是天神一般的、最幸福的男人中的佼佼者。她想象,这高傲自负、衣着漂亮的年轻人,拥有一切。她认为自己的一切,也值得都献给他。女孩子玩布娃娃时,总爱把它当成活的人,这年轻寡妇,也总是暗自在心中把一切美德都赋予莫希特,并与自己所创造的神游戏。

  一天晚上,她看到莫希特房子里灯火辉煌,跳舞的脚铃和女人的歌声,在耳边回荡。这一天,她注视着来回摆动的身影,带着如饥似渴的眼神,毫无倦意地整整坐了一夜。她那痛苦的受了伤的心,就像笼中鸟儿一样,在胸膛的牢笼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赫姆莎西是不是在暗自责怪,非难她那假天神的恣意作乐呢?没有!莫希特的房间里,灯火辉煌,歌声不断,充满欢声笑语,这一切就像天堂幻影似的吸引着她。她,正如飞蛾扑向火焰,还以为是灿烂星空一样的受到诱惑。夜深人静,她独自醒来坐在床上,把远远的窗前光影和歌声,同自己内心的愿望和想象混合在一起,建造了一个幻觉王国。她把自己心中的偶象,安置在这幻觉王国的宝座上,带着惊奇迷醉的目光,注视着他。把自己的生命、青春、欢乐、哀愁,以及今生来世的一切,像给神供奉香火一样,献给寂寞清静庙里的那尊偶像。她不知道,她面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在激荡的欢乐气氛之中,还有极端的疲困、厌腻和污秽,还有卑鄙的欲念和毁灭灵魂的烈火。年轻的寡妇从远处观看,她哪里会想到:在这通宵达旦的灯火里面,是丧心病狂的虚伪、狞笑和残酷无情的死亡游戏!

  赫姆本来可以坐在自己那寂寞的窗前,生活在虚构的天堂里,陪伴着意造的天神,幻梦式地了此一生。然而,不幸得很!天神对她宠爱,天堂向她移近。当天堂完全移到了人间时,那天堂也就倒塌了,而且把建造天堂的人压成齑粉。

  莫希特贪馋的目光,落到了这位坐在窗前神情恍惚的女郎身上了。他化名为“比诺德钱德拉”,给她写了许多信。有一天,他终于收到了一封别字连篇,胆怯不安,但充满激情的回信。此后,他们在狂风暴雨中打发日子——时而打打闹闹,时而高高兴兴,时而相互猜疑,时而狂热等待。从此,仿佛整个世界都围绕着这位被极度幸福所陶醉的寡妇在旋转,直至化为泡影。终于有一天,旋转的世界把这可怜的、误入迷途的美人,抛到了遥远的地方。其中的情节,我看没有必要细说了。

  一天深夜,赫姆莎西离开父母、兄弟和自己的家,与化名为“比诺德钱德拉”的莫希特,坐上了同一节车厢。现在,当神像带着泥土、草屑和闪闪发光的装饰来到身边对,赫姆竟羞愧、悔恨,感到无地自容。

  火车终于开动了。赫姆伏在莫希特脚下哭泣央求:“唉,我跪拜在你的脚前,请你把我送回家去吧!”

  莫希特急忙捂住她的嘴。火车急速向前驶去。

  人落水快要淹死的一刹那,生活中所经历的一切事情,会象潮水般地涌进自己的记忆。赫姆莎西在那车门紧闭的漆黑的车厢里,也有类似的感觉。她沉浸在往事的遐想之中:每天吃饭的时候,她不到场,父亲就不坐下来吃饭;她那最小的弟弟放学回来,总爱让姐姐喂饭吃;早晨她与妈妈一起做槟榔包子,晚上妈妈帮她梳理头发。家里每一个细小角落,日常的每一件琐碎小事,此时此刻,都展现在她的脑海里,历历在目。她突然感到,那平静的生活和那小小的家庭,像天堂一样地美好。包槟榔包子,梳头发,吃饭时给父亲扇扇子,假日午休时给父亲拔偶然出现的白发,以及忍受弟弟的淘气——这一切,对她来说,好像是最平常而又是最难得的幸福,她不能理解,既然家里已经有了这一切,那还要什么其他幸福呢?

  赫姆想到,世界上家家户户所有体面的女子,现在都已进入梦乡。在这之前她怎么就意识不到——深夜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床上酣睡是多么幸福!明天早上,各家的女孩子在自己家里醒来,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操持日常家务。可是,失掉家庭的赫姆莎西,这不眠之夜过后,明天早上会来到什么地方呢?在这不幸的早晨,当熟悉平静、笑容可掬的旭日照到他们那街巷小屋时,那里会突然出现什么丑闻?什么耻辱?什么嘲笑呢?

  赫姆心都碎了,哭得死去活来。她苦苦哀求:“现在还是夜里,我母亲,我两个弟弟还没有醒来,现在就送我回去吧!”

  但是,她心目中的天神,却根本不理睬她的请求。坐在一个车轮轰鸣的二等车厢里,把她带到她久已想往的天堂去了。

  这以后不久,这位天神又跳上了另一列破旧的二等车厢,朝另一个方向溜走了。赫姆莎西被遗弃,深深地陷入了污泥浊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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