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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和太阳(1)


  前一天下了一场雨。今天雨停了。清晨,忧郁的阳光和几朵乌云联合起来,在几乎成熟的稻田上,轮番挥舞着各自的画笔,把一幅辽阔碧禄的田野画卷,一下子描绘得金灿灿,一下子又涂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在整个天空的舞台上,只有乌云和太阳这两个演员在表演着它们各自的节目,而在地面的舞台上也有无数的戏剧在上演。

  当我们在为一出生活小剧拉开帷幕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乡村路边的一座房子。这房子只有靠外边的一间是砖砌的,其余几间都是土房,两侧有一道破旧的砖墙围绕着。站在这条路上,透过窗棂可以看到,一个青年人光着膀子坐在木床上。

  他左手拿着一本书,正在专心地阅读着。

  在外面的乡村小路上,一个身穿条格衣服的小姑娘,用衣襟兜着一些黑李子,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吃着,同时在那扇装有铁条的窗子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踱来踱去。看她的表情,你就会明白,她和坐在屋子里木床上的那个读书人一定很熟悉。她想方设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并且想以一种沉默的蔑视神情向他暗示:“现在我正在忙着吃黑李子,根本顾不上看你。”

  不幸的是,坐在屋子里埋头学习的那位青年,眼睛近视,他看不清楚在远处默默等待着他的那个小女孩。小姑娘也知道他近视,因此在长时间地踱来踱去而毫无结果之后,她就不得不使用黑李子核来作为武器,以取代沉默的蔑视。但是想要在瞎子面前保持高傲的态度,那是很困难的。

  三四个坚硬的李子核仿佛偶然落在门上,发出了声响,这时正在读书的青年抬起头来,向外望去。狡猾的小女孩注意到了这一点,就以双倍的注意从衣襟里挑选可以吃的成熟的李子。年轻人皱着眉使劲地看了一下,才认出了小姑娘,于是放下书本,走到窗前,满脸堆笑地叫道:“吉莉巴拉!”

  吉莉巴拉一面全神贯注地埋头挑着衣襟中的黑李子,一面慢悠悠地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座房子。

  眼睛近视的这位年轻人立即意识到,这是对他在无意中所犯的罪过的一种惩罚。他急忙走出房间,说道:“我说吉莉巴拉,你今天怎么不给我带李子来呀?”吉莉巴拉没有理睬他的话,反复挑选着李子,最后捡出来一个,悠然自得地开始吃了起来。

  这些李子都是吉莉巴拉家中园子里产的,她每天都带一些来给这位年轻人。我不知道吉莉巴拉是否把这件事忘了。但是她的行动表明:这些李子是为她自己一个人带来的。可是,使人不解的是,从自己家园子里摘了水果,跑到别人家的门前来吃,这是什么意思呢?当时这位青年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吉莉巴拉一开始扭来扭去,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后来突然流着眼泪,哭了起来,并且把李子扔在地上,就急忙跑掉了。

  早晨活泼易动的阳光和乌云,到了傍晚就安静下来,并且现出了疲惫的表情;臃肿的白云聚集在天边的角落里;逐渐暗淡下来的夕阳,在树叶上、池塘的水中和被雨水冲洗过的自然界的每一个机体上,熠熠闪光。这个小姑娘又来到这个窗前,房间里仍然坐着那个青年。所不同的是,这次小姑娘的衣襟里没有李子,年轻人的手中也没有书本。也许还有一些比这更为重要的隐蔽的区别。

  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需要,使这个小姑娘当天傍晚又跑到这个特别的地方来。不管有什么需要,反正在小姑娘的行动中,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她想和那个坐在房子里的年轻人谈话的迹象。看来,她来这里是想看一看,早晨她扔在这里的那些李子,晚上是否有的发芽了。

  不发芽可能有各种原因,但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些水果现在都堆放在这个青年面前的木床上了;当这个小姑娘不时地低头假装寻找某种想象中的东西的时候,这个青年就在心里暗自发笑,并且十分严肃地一个一个挑选李子,专心地吃着。后来,有几个李子核偶尔落在她的脚边,甚至落在她的脚上。这时候吉莉巴拉才明白,原来这个年轻人是在对她的高傲态度进行报复。但是,难道能这样对待她吗!当她准备牺牲自己那颗小小心灵中蕴藏着的一切傲气,来寻找机会投降的时候,竟然在如此艰难的道路上为她设置障碍,那岂不是太残酷了吗!她是来投诚的——小姑娘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的面颊渐渐出现了红润,于是她开始寻找逃跑之路。这时候,那位青年走出房间,抓住了她的手。

  这时候也同早晨一样,小姑娘扭来扭去,竭力想把手抽回来逃走,可是这次她没有哭。相反,她红着脸,把头偏向一边,把脸藏在这位压迫者的背后,大笑起来;仿佛只是由于外界的引诱她才被俘,并且像一个战败的俘虏似的,走进了这个四周围绕着铁栅栏的囚室。

  正如天上的太阳和乌云的戏耍一样,在地上的一个角落里,这两个生灵的戏耍也同样显得平凡和转瞬易逝。天上的太阳和乌云的戏耍并不寻常,而且也并非戏耍,只不过我们把它看作戏耍而已;同样,这两个无名的小人物在一个空闲的雨天里所发生的这个短小的故事——在人世间成千上万的事情中,可以看作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它并非小事。年迈而伟大的命运之神,总是带着一副刚毅而严肃的面孔,无休止地把一个时代织进另一个时代;也就是这位年迈的老神,让人生中的苦乐种子在这位小姑娘的早晨和晚上的微不足道的哭声笑语里发出幼芽来。然而,小姑娘这种毫无缘故的委屈,不仅观众无法理解,而且这出小剧的主要演员——上述那位青年也认为是没有道理的。这个小姑娘为什么有时懊恼,有时又表现出无限的柔情,为什么她有时增加这个青年的每日俸禄,有时又完全停止对他的供应?要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容易。某一天她仿佛集中了所有想象、智慧和能力,想来赢得这位青年的欢心,某一天她又集中了所有微弱的力量和狠心,企图向他袭击。如果她没能使他痛苦,她的狠心就会双倍地增加;如果她达到了目的,那么她那颗狠心就会在同情的泪水中融化,并且化做千万条涓涓的溪流。

  太阳和乌云戏耍的第一个小故事,将在下一章里简要地叙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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