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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还是死了(3)


  迦冬比妮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又因为她脑子里胡思乱想,而且一夜都没有合眼,所以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人们如果看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感到恐惧;孩子们见了,也会逃到远处,用土块向她投掷。很幸运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最先看见她的是一个过路的好人。

  这个过路人来到她的身边,说道:“女士,看来,你是一个有身分人家的媳妇。你这身打扮,一个人到哪里去?”

  迦冬比妮开始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对方。她一时想不出来如何回答。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还活在人世,看上去还像一个有身分人家的媳妇,而且乡间路上的行人还在问她话。

  这位行人又对她说,“走吧,女士,我送你回家去。请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

  迦冬比妮思考起来。她不想回婆家,也不想回到娘家去。

  当时她想起了童年时代的女友。

  虽然她和女友久格玛娅在童年就分开了,但是她们彼此经常有书信来往。有一段时间,她们俩还时常争论彼此相爱的问题;迦冬比妮企图证明,她是深爱久格玛娅的,而久格玛娅则想表明,迦冬比妮没有对她的爱给予应有的回答。两个女友都深信,如果有机会能再重逢,那她们俩就一定会一刻也不想分开。

  迦冬比妮对这位好人说:“我要到什里波迪丘龙先生家里去,他们家住在尼申达布尔。”

  这位过路人要去加尔各答;尼申达布尔虽然不近,但倒是顺路。于是,他就亲自把迦冬比妮送到什里波迪丘龙先生的家里。

  两位女友又相逢了。一开始,彼此都不敢相认,尔后童年时候的相貌才渐渐浮现在两个人的眼前。

  久格玛娅说:“哎呀呀!我多么幸运呐!我真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你。朋友,你是怎么来的?你婆家的人难道肯放你出来吗?”

  迦冬比妮默默不语,最后才说:“朋友,你不必问我婆家的事了。你就像对待女仆一样,在你家的一个角落里给我安排一个落脚的地方吧。我要为你们效劳。”

  “哎哟,这是什么话!怎么能把你当仆人呢?你是我的朋友呀!”久格玛娅说。

  正在这时候,什里波迪走进房间。迦冬比妮望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从房间里走出去——她头上没有罩纱丽,也看不出有任何羞怯或谦恭的表情。

  为了不使什里波迪对她的女友反感,久格玛娅急忙向丈夫进行各种解释。但是刚说了几句,什里波迪就轻易地同意了妻子的建议,这使得久格玛娅并不感到特别满意。

  迦冬比妮虽然来到了女友的家里,但是她和女友已经不那么亲密——在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死亡的鸿沟。迦冬比妮总是对自己存有一种怀疑,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不再去接触别人。迦冬比妮望着久格玛娅的脸,仿佛在想:“她有丈夫和家庭,仿佛生活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她有爱情和种种责任,她是尘世中的人,而我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她生活在现实的国度里,而我仿佛生活在无限的虚幻之中。”

  久格玛娅也感到别扭,但是又无法理解。女人对于神秘的东西是不能忍受的——因为怀着这种神秘的情感尽管可以作诗,可以创造英雄业绩,可以研究学问,但是却不能用它来操持家务。所以,女人对于她不理解的东西,或者是消灭它,不再和它发生任何关系,或者是亲手把它重新改造成一种可用的东西——假如这两者都不能实现,那她们就会对这种神秘的东西感到非常气愤。

  久格玛娅对迦冬比妮越是不理解,就越生她的气。她想:

  “这件倒霉的事情,怎么落到了我的头上!”

  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威胁。迦冬比妮对她自己恐惧,但她又无法离开自己而逃走。凡是怕鬼的人,总有后怕的感觉——因为他们看见自己的背后,所以就觉得背后很可怕。但是,迦冬比妮最害怕自身,对于外界,她并不恐惧。

  因此,在寂静的中午,当她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常常惊叫起来;晚上,在灯光下看见自己的身影,她就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看到她那种惊恐万状的神态,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也都产生了恐惧感。仆人们和久格玛娅,也开始怀疑这个家里出了鬼。

  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半夜里,迦冬比妮哭哭啼啼地走出自己的卧室,来到久格玛娅的房间门口,叫道:“姐姐,姐姐!我跪在你的脚下,求求你!不要再把我一个人扔在一边啦!”

  久格玛娅既怕又气,她真想立即把迦冬比妮赶走。富有同情感的什里波迪,费了很大劲才使她冷静下来,并且把她安顿在隔壁的房间里。

  第二天一早,什里波迪就被叫到内室。久格玛娅立即开始责备起丈夫来了:“好哇!你算什么人呐!一个女人离开自己的婆家,来到你的家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而且根本就不打算走,我从你的嘴里也没有听到一句反对的话。你说说看,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你们男人,原来都是这种德性!”

  一个男人不加区别地对一个普通的女人表示好感,女人们就会为此认为他是犯了弥天大罪。什里波迪尽管可以抚摸着久格玛娅的身子发誓说,他对那个无依无靠的、美丽的迦冬比妮的同情,并没有超出应有的限度,然而这一点还是应当用行动来证明的。

  他常常在想:“迦冬比妮婆家的人,一定是对待这个无子的寡妇很无理很粗暴,所以她才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跑到我家里来安身。既然她的父母等亲人都没有了,我怎么好赶她走呢?”正因为他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也就没有进行调查,而且询问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也会使迦冬比妮感到痛心,因此他就没有问及此事。

  当时,他妻子对她这位麻痹的丈夫进行了种种攻击。什里波迪清楚地意识到,要想使这个家庭保持和睦,必须给迦冬比妮的婆家写封信去。后来,他又觉得,突然写信去,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就决定亲自到拉尼哈特去一趟,待了解情况之后再相机行事。

  什里波迪走后,久格玛娅对迦冬比妮说:“朋友,你继续呆在这里,就不太好了。人们会怎么议论呢?”

  迦冬比妮严肃地望着久格玛娅的脸,回答说:“人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久格玛娅听了她的话,十分惊愕。她气乎乎地说:“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和我们可有关系呀。我们把别人家的媳妇留在自己家里,怎么向人们解释呢?”

  “我的婆家在哪里?”迦冬比妮问道。

  久格玛娅在想:“啊,多可怕呀!这个不幸的女人在胡说什么呀?”

  迦冬比妮慢吞吞地说:“我算你们家的什么人呢?我在这个世界上又算什么呢?你们有欢笑,有哭泣,有爱情,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可我只是在观望着。你们是人,而我只是个影子。我不理解,神灵为什么让我到你们这个世界中来。你们也在担心,我会给你们的欢乐带来不幸——我也不明白,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既然天神没有再给我安排住处,那么我就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因此就转游到你们这里来了。”

  她就这样一边凝视着自己的女友,一边讲述着。久格玛娅似乎明白了她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她并没真正理解,所以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问什么,就心情沉重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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