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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为了弄清这方面的情况,范增又继续收集情报,很快就从一位据说是到处做生意的吴中商人那里听到了如下情况:项梁这个人既有文学修养,又能静下心来听取贤能之士的意见。

  范增这才勉强起身,打点好行装出发了。

  不久,他就在一处叫薛的地方见到了项梁,并成为他的谋士。说到关中,宦官赵高从言谈举止到面部表情,都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在先帝最得势时,这位宦官就像一只寻找食物的小动物,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细心地揣摩先帝的心理,在先帝吩咐事情之前,就赶紧以溜冰般的速度快步抢上前去将其办好。因此,他总是双膝微微弯曲,垂着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人类之外一一但也既不是野兽又不是家畜一的某种特别的动物,整天缠在先帝的周围。到了先帝晚年,赵高已成为与先帝融为一体的部分,因为先帝已变成了没有思维的生物,没有赵高就无法作出判断,甚至令人怀疑,没有赵高,先帝连活都活不下去了。可以说,这种情况表明,宦官一一被当成非人存在的宦官,作为一门伺候人的艺术,已经达到了最高境界。

  不过,赵高跟二世皇帝胡亥之间的关系,却与先帝时代完全不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赵高对胡亥的影响都是根深蒂固的,只需知道他当过胡亥的太傅,就能明白这一点。

  他教过胡亥念字、读书,还教过法家学说,甚至还传授过帝王学。从.幼年开始,胡亥就一直接受赵高的教诲,便养成了一种惯性,凡是从赵高口里带着唾沬吐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认为是先哲或先帝字字珠玑的珍贵思想或经验教训。

  更重要的是,胡亥还欠着赵高一大笔债,因为他是靠赵高的计谋才当上皇帝的。既然有了这层,可以说赵高就比师父的身份还要高。只要按赵高所说的去办,一切都不会出错,既然有了如此可靠的保障,干脆将皇帝要作的裁决全部委托给赵高好了。对胡亥来讲,这反倒成了极其自然的事-情。

  胡亥当皇帝的工作,就是终日沉溺在后宫女色之中。赵高一直传授给胡亥的帝王学就是这路货色,并教他照这个样子去做,甚至可说是强迫他去做,说这才是做皇帝的最佳选择。赵高说,在如此浩瀚的宇宙之中,不受秦法拘束的只有皇帝一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皇帝尽情纵欲,乃是得到上苍许可的。据说,如果不这样做,皇帝反而会失去普天之下的尊敬,乃至于引发叛乱。而眼下的这位胡亥,其旺盛的欲望 已全部用到了女人身上。赵高对胡亥说,身为皇帝必先安社稷,安社稷之道乃在于繁殖皇帝的后代,也就是说,临幸妇人才是顺应天命的第一要务。

  接见朝廷命官的事,已主要由赵高来负责。

  赵高作为事实上的皇帝,君临百官之上,从表情、用词到一举一动,都和以前的他判若两人。

  胡亥已不再与他那些臣下见面。

  可是,赵高一时疏忽,忘掉打破秦的朝廷建制中的一个惯例了。有战事发生,当前线出现紧急情况时,使者携带前线将领所呈报的文书,可直接策马穿过宫门,当面报告给皇帝——与其说是可以,还不如说是必须。秦朝时,皇帝是全军的最高统帅,必须对紧急情况及时作出决断,决定军队是否前进,是否需要派兵增援。赵高忘掉废除这一惯例,是因为自始皇帝统一中国以来,内部的战事已经平息,始终处于和平状态。

  在陈胜掀起叛乱的当前,各郡县的地方官吏所要应付的,还只是当地的安全问题。

  岂料,陈胜却占领陈的都城,成为"张楚"之王(世间称为陈王),又向四面八方派出军队,与各地秦军发生战斗,事态已经超出社会安全问题,一跃而成为战争了。各地的地方官不得不请求朝廷派出军队,前线不断有快报者策马飞奔来到咸阳。

  第一个快马来报军情的军士向谒者作了报告,在谒者的陪同下又拜谒了胡亥,讲述了前线的实际情况。

  不要说前线,胡亥连发生战事都不知道。

  “胡说!”他当即大嚷了一句。

  胡亥此时的心情,其他人很难理解。

  如果有谁能费尽心机理解了,就只能是与胡亥具有相同的成长、生活环境和思想的人,但普天之下除了胡亥自己外,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他所有的学问、知识、思想及政治取向,统统都是从赵高那里接受过来的。这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从没接触过未经赵高之口的知识和事实,因此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怀疑的,如果确有其事,那也是要蒙骗自己的一一这正是赵高一直教诲的。现在面临的情况就是这样,果真会有人背叛秦帝国吗?

  胡亥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至于说出现战争状态,则纯属子虚乌有、荒诞不经。他心想,应该把这个人杀掉。”汝要欺瞒朕吗?”

  胡亥大声斥道,然后又叫来赵高。赵高惊慌失措地飞跑过来,将那名传令军士照皇帝的旨意关进牢房。

  但是,赵高担心还有类似的使者接二连三地跑来报告。他制定了一个计策。

  首先要让自己的心腹心领神会,以"不得烦扰皇帝陛下的宸襟"为借口,命令下边凡有从战场送来的报告,一律让传令军士说:“流寇正在被镇压平定之中。”

  以后又从战场来过多名使者,但一进宫门,却全都变成了打胜仗或已经平定的捷报。胡亥最后既不知道陈胜也不知道项梁项羽,连刘邦这样的名字都没有听说,就在对所有反叛者的名字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终结了他那短暂的一生。

  对函谷关以东的形势,赵高大体上还是知道一些的。

  然而,他却说:“那只是当地小民在闹事。”

  他不知道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自己听,总之就讲了这么一句话,该如何是好,只有天知道。赵高几乎是自降生之初就寄养在宫中的,在宫廷政治及操纵皇帝方面具有魔术般的本事,对宫廷以外的事情却一无所知,更不要说懂得军事了。

  事态的发展一天比一天严重。各地流民纷纷起来造反,杀死当地官吏,拥戴出头领,听从其指挥。根据法治理念建立的郡县制度遍布秦帝国统治下的地区,就在这种环境下,前代的封建诸侯制又在各地复活了。

  各地一夜之间硬造出来的像陈王那样的封建领主,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出现。许多领主都向陈胜派去使者,投入其麾下。有些不得其门而入的人便在家乡自立旗号,或称赵王,或称魏王,甚或自称为齐王,不一而足。

  陈胜大军则进一步向西挺进,迫近一个叫戏的地方。戏距通往关中的要塞函谷关不远。

  咸阳城里的人似乎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民心开始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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