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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这在镰仓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赖朝在伊豆的放逐岁月前几年,正值年轻时,乳母寒河尼(下野小山的小山政光之妻)派小女儿来伊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后来她怀孕了,回到母亲娘家宇都宫的八田家生产,当时是仁安二年,赖朝二十岁。那女子比他大两岁。

  朝光应该算是赖朝的嫡子。可是,几年后,赖朝娶了北条政子,成为北条时政的女婿,以北条氏为后盾举兵。面对北条氏,他必须事事小心,所以不能让第一个孩子当嫡子,只能让他寄养在宇都宫八田家。接着,政子生了长子赖家,他成为赖朝的嫡子。

  可是,赖朝无法忘记这个孩子。当这孩子十五岁时,也就是养和元年,赖朝瞒着北条氏,把他叫来镰仓,偷偷在自己面前行成人礼,为他取名“结城朝光”。那时,朝光虽然只是少年,赖朝还是赐给他领地——御剑的住宿处及野州的寒河。几年后,赖朝第一次决定上京都时,镰仓的重要人物都自我推荐,想赢得上京行列的先驱部队之名。可是赖朝没有答应任何人。接近京都后,他偷偷把结城朝光叫来,给他一个衣箱,里面装有左折乌帽子与五分直垂。就在到达京都的前一天晚上,赖朝公告各将领:

  ——任何人都可以担任明天进京的先驱部队,可是,担任先驱者必须拥有左折乌帽子和五分直垂。

  大家都没有准备这两样东西,十分失望,只有结城朝光好像碰巧带着这两样东西。于是朝光受命担任先驱,赢得这项名誉。赖朝虽然这么疼爱朝光,可是,他一生还是忌惮着北条氏,无法给他正式的名分。附带一提,结城朝光到了后来北条掌权的时代,也因为不是正式拥有赖朝的血缘,所以被置于政争圈外,免于被杀。他在赖朝的兄弟或儿子中是最长寿的,活到八十八岁。

  义经来到会客室。十九岁的结城朝光,在镰仓府官吏的陪伴下,坐在那里。

  (怎么派这么一个年轻人?)

  义经想。

  他认为,哥哥派这么一个年轻人当使者,也太过于轻视手足之情了。

  如果义经知道结城朝光的真实身分,想法恐怕会改变。而且,如果他还知道赖朝虽然是朝光的亲生父亲,却无法相认的悲惨事实,他应该就能了解赖朝的权力有多脆弱。赖朝目前的处境,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认,更何况是庶弟!把赖朝个人势力看得太大,以“镰仓殿下的弟弟”这种血脉的权威面对家臣,还要求哥哥赖朝“要讲情义,用一家人的态度对我”,这些不只令赖朝生气,简直就是造成赖朝的麻烦。而且,赖朝面对北条氏,几乎怕得全身战栗,对北条氏既客气又谨慎。如果义经知道朝光是赖朝的亲生儿子,应该就能察觉这一切了吧?

  可是,义经完全没有足够的智慧了解人世间的错综复杂,他对这些微妙性很迟钝,反而像妇女般情绪化,太过于自我中心。

  结城朝光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始朗读镰仓送来的文书,上面有赖朝的署名。

  勿入镰仓,在此短暂逗留后,请回。

  “甚么?”

  义经不禁大叫。可是,他没有说出激烈的话语,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道:“这是甚么意思?”

  他声音颤抖。

  结城朝光向义经一拜(朝光是源家的嫡子,其实义经应该反过来拜朝光才对),说:“我甚么都不知道,只是照念而已。”

  他说着再拜,就要从义经面前退出。然而,义经把他叫住。由于赖朝曾经吩咐过朝光不要久留,所以他仍强行退出。义经追了五、六步后,破口大骂:“朝光,你这个家臣,太无礼了!”

  他回到座位上,茫然而坐。伊势三郎义盛、弁庆、佐藤忠信等人都聚集过来,抬头看着义经。

  义经略微发抖,嘴唇抖动得很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哥哥是鬼!

  他喃喃吐出这类意思的话语。部下们无话可安慰他,武藏房弁庆第一个出声哭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的恸哭也感染到别人。

  在这些人中,连善于文章的弁庆,也丝毫无法了解镰仓的想法,其实,这次“勿入镰仓”的处置,不过是援用其他二十三位任官者的法例罢了。然而,他们不了解,并不是因为没有智慧,而是因为过度认同源家的血脉,认为义经血统的尊贵性超越一切法律和战功,凌驾人类社会的一切价值,在战功面前,一切都可以被允许。

  ***

  他们在酒匂等了几天。

  可是,镰仓没有任何联络。义经忍不住了,他决定回镰仓,于是动身前往腰越浦。从腰越到镰仓只剩下一里路程。

  驿舍位于小山丘上,不远的前方波滔汹涌,在海湾上看得到江岛。

  义经在此地令弁庆执笔,写下泣诉状,收信人是赖朝的近臣大江广元。他期望能取得广元的同情,改变赖朝的心意。世人称这篇泣诉状为“腰越状”。

  文章写得很华丽,甚至太过华丽了,其中述说怨恨、述说悲哀,一味要求取阅读者的同情,几乎类似妇女的怨叹。整篇文章充满着以下的措辞:

  除非亡父之灵在此重现,否则,我的悲叹要向谁倾诉呢?

  我出生不久,就失去了父亲,在母亲怀里,躲在大和国龙门里以来,在各国流浪,有时候还被寻常百姓追赶,经历过难以言尽的艰难。

  可是,所幸时机到来,消灭了木曾义仲,更前往讨伐平家,我有时候策马在陡峭的岩石上,有时候穿越大海的汹涌波涛,为了消灭敌人,不顾性命安危,一切都是为了安慰亡父在天之灵。

  可是现在,我愁肠寸断,悲叹无奈。除了祈求神佛相助之外,别无他法了。

  ……

  广元收到这封信,怕赖朝起疑,没拆开就直接送去给赖朝。赖朝要他念给自己听。

  广元略微膝行前进,由于怕声音会传到别的房间,他小声地读出来。

  赖朝听着,害怕自己的脸色有丝毫改变。如果受感于这封诉泣状,同情义经的悲叹,露出感叹的表情,广元很敏感,一定会马上发现。他为了体察赖朝内心的想法,会以官吏的身分对义经酌情处理,说不定会延缓原本绝情的处理方式。赖朝怕的正是这一点。

  他一读完,赖朝就轻轻吐了一下舌头。

  “啧!那人还不了解吗?”他说。

  书状的末尾谈到义经任官之事,赖朝指的是这一点。全篇文章完全没有对任官之事加以道歉,义经甚至还表示:“我补任五位尉,是帮你做面子。这可是源家从未有过的重要职位,有甚么比我任官更好的呢?”

  他的口气好像赖朝应该为此高兴。

  ——不懂!还是不懂!

  赖朝很想大叫出声。基本观念差异这么大,就不是同族之人,也不是同志了。这个人不是放逐他,就是杀了他!

  恐怕是这封书状,使赖朝对义经的处置,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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