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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行家在京都长大,比源氏更熟悉平家的风俗。平家跟源氏一样是武士之家,可是对同族很温和,老人及年轻人都和睦相处,不可能有人采取像赖朝这样的态度。至于源氏,别说是骨肉和睦相处,他们根本把亲人当成第一级敌人。就在这一年,赖朝还进攻住在常陆的叔叔志田义广(义朝的庶弟),想要杀了他。

  (讨厌的男人!)

  行家事后来到赖朝府邸中义经的房里抱怨着。

  “我不想听这种话!”

  义经像小孩子似的举起两手,蒙住耳朵。可是行家还是继续说着:“佐殿太可笑也太下流了!对妻子那么好,对我们却这样。”

  行家讲的是上次龟前引发的北条时政离开事件。此事连镰仓大街小巷的摊贩都知道,行家当然也听说了。

  “那么疼爱妻子的弟弟北条义时,简直就是下流!九郎,你有受到像义时那样的疼爱吗?”

  “叔叔!”

  义经很为难,可是行家还是说个不停:“他那么怕岳父,又是怎么回事?时政为了那件事情一怒回到伊豆,佐殿面对这种粗暴傲慢的态度,该发兵讨伐才对,可是,他却反而低声下气派使者去道歉,这算甚么?”

  “不是这样的!判官代邦通是去问清楚事情的原委。”

  “一样啦!”行家说。

  他的样子已经不是发怒的气势,而是泗涕纵横的抱怨。

  “尊重岳父也无所谓,可是,对我这有血缘关系的叔叔,也得好一点吧?”

  行家真正想讲的是这一点。

  “叔叔,你就算对我讲这些也……”

  “你耐心听我说。你虽然是镰仓殿下的弟弟,可是,他有给你一块可以种根稻草、撒粒豆子的土地吗?有吗?”

  “我不想要土地。”

  “因为你还小,才会讲这种毫无欲望的话。没有土地,就无法供养部下,也就无法培养武力。没有武力就没有势力,没有势力就会被世人欺负,这是成人世界的道理。”

  “我没关系!”

  “笨蛋!你看看跟镰仓殿下没有血缘关系的小舅子江间(北条义时),就只因为他没有跟父亲一起离开,镰仓殿下就给了他那么大的庄园!”

  行家凄惨的叫着,并皱着鼻子,他在哭吧?

  行家离开了镰仓。

  后来,武藏房弁庆对义经提出谏言:“为了你自己好,还是少跟新宫叔叔在一起。”

  弁庆认为,行家具有男人的野心,而且天生就有中国诸葛孔明般的智慧,可是私欲过多,常常以自我为中心,使他的智能有了阴影,也无法得到人们的尊敬。跟着行家的军师大夫房觉明也因此离开,听说跑去投靠木曾殿的麾下。

  “不应该跟名声不好的人交往。”弁庆说。

  行家后来在相模的松田乡找到住处。松田位于足柄山块的山麓,距离三浦郡的镰仓有十二里远。当地有栋荒废的别墅,建在西边可仰望富士山胜景之处,是大庭景亲以前为了视察东国的平家贵族所建的,光是随从房就有二十五间,是座宏伟雄壮的建筑,可是因没人管理而荒废,目前彷佛是栋鬼屋,相模人称之为“松田亭”。

  这栋房子的材质是以稻杆代替桧皮,由此可以看出,这是相模唯一的贵族建筑物。虽然已经老坏朽烂,仍是东国知名。

  过完年,寿永二年的寒冬,行家以无法忍受的心情离开了松田亭。

  (怎么能住在一栋可能出现怪物的房子里?)

  他简直想朝背后的屋子吐口水。

  此时,天下呈现静止的状况。因为连年饥荒,虽然东国的收获并没有异常,可是平家的根据地——京都周围到东海道的箱根——饿死者无数,根本不可能派大部队远征或会战,天下自然一分为三:从信州到北陆的木曾义仲势力范围,京都到四国的平家势力范围,以及远州以东的赖朝势力,三方都保持着均势。这情势简直就像中国的三国时代。

  行家回到镰仓,向赖朝求情请愿。这种时候如果要他哭,他也愿意。

  赖朝在大藏谷的行馆接见行家,他小心提防着这个野心家。行家故意低着头,详述自己住在松田亭的惨状。

  “那里很荒凉,甚至还会有怪物出现。”

  他这样说时,赖朝难得的笑出了声音。

  (您本身不就是怪物吗?)

  他很想这么讲。

  行家鼻头通红,眼睛无神,左右颊像小鸟振翅般迅速鼓动着,终于进入正题:“佐殿,拜托,我只求你这一次!”他说。

  行家表示,自己在尾张、美浓跟平家大军作战,失去儿子,还损伤许多士兵,甚至没办法祭拜他们。他想建造菩提寺,请赖朝怜悯,在领国中拨给自己一个小国。

  他哀哀请求。

  赖朝内心暗笑。行家想靠自己的血缘关系要到一个领国。可是,他给过赖朝甚么呢?这个男人向来自豪的,似乎是带着以仁王令旨促成起兵,可是,这种跑腿的工作别人也能做。他并没有为赖朝后来的创业贡献过。简单来讲,行家想用同血缘的感伤感动赖朝,乞讨土地。行家依靠的是血缘。可是,赖朝依据的是镰仓的体制。他礼遇对创立这个体制有功的人,拒绝无功者的请求,就是这么简单。两人的凭借及原则不同。赖朝本来想向行家解释,可是,当时的日本话没有这么完整的表达方式,于是赖朝用别的方式表达:“赖朝征服了十国,木曾征服了信浓、上野的势力,取得北陆道五国。你如果想要领国,就自己去征服,我会奏请法皇,承认你领地的资格。”

  行家宛如五雷轰顶,脸色发白。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他退下后才发现内唇流血了,一定是因为太难过而紧咬唇肉之故。行家还是和往常一样退到院子里,前去义经的房间。院内并没有像京都官家那种假山水,这并非赖朝不会附庸风雅,而是怕半夜会有刺客躲在假山水里。不过,到处都有野生的树,其中还有一棵两百多岁的欅树,对面就是义经的房间。行家来到这里,义经在炉火边迎接他。

  “我要离开镰仓。”行家说:“你也该有点打算,留在这种地方,是没办法当男子汉大丈夫的。”

  “你要去哪里?”义经用略高的嗓音问。

  他虽然已经二十几岁,可是却有种少年般的高音。

  “我不知道。”行家说。

  他不断在火炉上搓揉着手,然后问道:“你以前住的奥州,今年听说雪很少。”

  “怎么会呢?”义经说。

  他们就以雪为话题闲聊着:天将干涸吗?听说今年各地雪都很少……不久,行家告辞离去。弁庆后来断言:“他一定是去木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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