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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主马歪头,疑惑不解,难以置信的样子。但他很快就知道,使番的话不是谎言。布阵于山顶、山腰、山麓各要隘的小早川家部队旗帜,倏然都朝向了西军。同时,宣战的鼓声、出师的钲声,宛如突然涌荡出来似地笼罩全山。

  “是何道理?”

  松野主马厉声叱喝使番。他问,主公要消灭丰臣家吗?这一战如果西军败亡,秀赖公后果如何,主公难道不明白吗!哎呀,若明知如此,却还要倒戈,我松野主马作为武士不能答应,也不能容忍!

  “果真如此,又当如何?”

  话赶在这节骨眼上,村上右兵卫杀气腾腾地问道。

  “不言可知,不能背叛秀赖公。倘若倒戈,主公是主公,我主马是我主马,立刻下山,杀入眼下麇集的关东一方敌军中,直到战死!”

  “大人那是错误观念!”

  右兵卫困扰得难以回答,却又不得不说服对方。

  “大人提到秀赖公,眼下若闯入关东一方大军,是对赐予大人俸禄的主公不忠不义吧?如何看待不忠不义?”

  “啊?”

  主马一时语塞。

  武士的忠义,只限于现实中直接赐己俸禄的主公。不必顾虑主公的主公,这是通常理念。在这一点,松野主马竟顾及主公的主公,这已超越了实践的境界。使番村上右兵卫言及此事,

  “意下如何?”

  又追问道。

  “确有道理。”

  松野主马颔首,但仍未释怀。他又说,背叛是“士”最大的悖德行为,纵然是主公命令,也不可同流合污。

  右兵卫又说,此非笑谈,背叛确系“士”之恶德,但中纳言大人(秀秋)不是“士”,而是将。将者背叛,并非背叛,而是武略。是武略就不该以善恶衡量。

  “总之,命令我已传到了!”

  村上右兵卫后退,来到坐骑旁,随即成为鞍上之人。但他没立即纵马,一时间像在思忖。这名传令官虽然传达了主公命令,但对这道命令或许也不尽释然吧。少刻,他仰起脸来,说道:“主马大人,切莫误了命令!”

  他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言讫,扬鞭纵马而去。

  松野主马左思右想。

  他想的是道义。下及德川时代,关于武士道德中的道义问题,阐述探究得十分热闹,而在这一味追求功名的时代,松野主马这样的人实属罕见。

  (右兵卫花言巧语,把中纳言大人的叛变说成了武略,非也。一派胡言!)

  他认为,这毕竟还是有悖伦理。参与有悖伦理的活动,实不吻合一己的好尚。

  “抛弃了吧。”

  主马大声自言自语。所谓“抛弃”,指的是对主公不满意时,家仆弃主公而去。家仆享有这种权利。进一步说,松野主马觉得,自己并非只是秀秋的家仆。自己还直属丰臣家,甚至受赐丰臣姓,与他人不同,思考“主公的主公”的事也是可以的呀。

  “拒绝参战。”

  主马丢开枪,集合部队,转移到战场一隅后,命令全员不参战。主马的策略是,东西两军哪一方也不参与,始终观战,还须避开胆小怕事的误解。如此一想,主马立马于矢弹飞来的阵前,置魁梧英姿于险境。此举需要勇气呀。

  ***

  违抗命令的只有松野主马。秀秋麾下的稻叶、平冈、镰田、谷村等将领,计万余大军,奔驰下山,一路山坡沙砾被刮得从天而降。他们扑向了大谷吉继的阵地。

  此日,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打扮十分特殊。

  蓝绸布袋套在患病溃烂的脸上,仅露出两只眼睛,但两眼已无视力。他故意不戴头盔,只戴着朱漆脸盔。蓝脸罩和红脸盔,明显地般配适称。

  “我想给大谷刑部百万大军,让他放纵地作战。”

  秀吉生前说过这样的话。现实中的大谷,年禄却不过五万石,手下兵卒不过一千五百人。

  但有西军的六个小大名分配给大谷当“与力”,大谷统一指挥他们。六人分别是:

  平冢为广 一万二千石 三百人
  户田重政 一万石   二百五十人
  朽木元纲 二万石   五百人
  胁坂安治 三万石   一千人
  小川佑忠 七万石   二千人
  赤座直保 二万石   五百人

  将朽木、胁坂、小川、赤座四人的排列下降一格,是因为这四人斗志不昂扬,能同路走到何处,是个疑问。

  在这一点,秀吉麾下的直属家臣平冢为广、户田重政的斗志,始终高昂,忠实服从吉继的军令,在其指挥下,显示了拚死决战的气概。吉继的主力部队与平冢、户田的兵员合起来,刚满二千。

  这二千人从早晨开始奋战,渡过藤川闯入敌阵,一军独战东军藤堂高虎的二千五百人与京极高次的三千人,奋战不止,多次驱散了敌军。如果事态照此发展下去,吉继担负的关原西南角战场必以西军大捷告终。

  吉继禁不住患病皮肤的折磨,没穿铠甲,只穿武士礼服,外面缠着白布,白布上用墨汁粗线条描画着铠甲模样。

  吉继不能骑马,他坐着卸掉四面边框的平轿,让骑马侍卫中的身强力壮者抬着走。

  “走!”

  吉继发出病体沙哑的声音,命人将他抬入敌阵。看他那形象,手下自然有了不怕死的心理准备,舞枪跃进,纵横冲杀,无人踌躇。

  不幸的事就在此刻发生了。

  吉继的部队为追击藤堂高虎与京极高次的部队,队形极度分散。此刻,从右侧的松尾山巅,小早川军一万五千兵马,势如崩塌般降落下来。

  “主公,小早川他……”

  轿旁的人因这异常事件惊骇,带着哭腔大喊。轿上的吉继倏地仰起了甚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仰望着右侧山顶。

  “叛变了么?”

  吉继颔首。他认为事已终结。从这瞬间开始,丰臣之世终结,德川之世来临。同时,吉继有了心理准备,自己的生命到此必须结束。

  吉继第二个行动开始了。立即下令鸣金撤退,集合兵力,放弃了前面的藤堂与京极部队,想阻击刚出现在右侧的小早川大军。若想从这战场上双方诸将中寻找名将,唯有吉继足以任此头衔。吉继设想到最坏情况,预先命令队形要富弹性,安排平冢为广、户田重政担任先锋,将四百人火枪队埋伏在藤川西岸。

  这支埋伏的火枪队横穿中山道,挺进山脚下,四百杆火枪横排在草丛里,突然猛烈射击前来侧击的小早川大军。吉继坐轿进入硝烟之中,挥动着麾令旗,下令道:“死战!死战!”

  他又声嘶力竭地大喊:“哎呀,金吾留下了千载丑名!枪崩叛徒!冲啊!别盯着乱兵杂辈,要以金吾的大旗为目标,灭了金吾!不可让牛头马面把金吾推进地狱,你们要抢先于前,把金吾推进地狱!”

  吉继且高喊且冲入敌阵,那声音与形象俨然有鬼神附体。大谷军已化作死战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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