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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虽说是由于战争,但也是出自无奈才和修理(指胜家)兵刃相见,而修理又武运不济,终于阵亡,连你们的母亲大人也同归于尽。对此,正不知如何吊慰才好。”秀吉口齿清晰的这么说,语调里充满了真情实意。

  “在座三位,都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不用说,是敝人的主家的人,从今以后,”说到这里秀吉停顿下来,稍稍闭了一下眼睛,“请允许筑前守代替右大臣守护你们。”

  这话说得多妙啊。通过提出信长的名字,秀吉的行为和立场完全成为正义的了。昔日攻打近江的小谷城也是信长的命令;这次打越前的北庄城,尽管信长早已成了故人,然而那也是在关于由哪一位公子继承织田家这个问题上,胜家和秀吉发生意见分歧,由于这一原因(尽管这是表面上的),才发展到两军交战。这就是说,双方都“不是出自私心而始终是为了织田家的事业着想”,只要提到信长的大名,那么无论是消灭了浅井长政,还是逼得柴田胜家自尽,那就全非他秀吉为之,乃是正义使然。

  不过,秀吉此时此刻的正义的感情,倒也不一定完全是装出来的。他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家臣,对他们说:“这几位小姐,是我主上的宝眷,而且现在的处境又十分令人同情,务请你们悉心奉侍,倍加爱护。”

  秀吉由衷地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要求家臣们照拂她们。这是秀吉发自内心的话语。秀吉是个爱把自己的真情表达出来的人,就象他脖子上的青筋总是露着那样。这是个罕见的人物,做事总是那么认真,即便说假话的时候,也能说得十分诚恳。他可没那么愚钝,只知道一味地诚实,无论是诚实还是真情,他都准备着好几套,就象他身体内部有着好多根血管那样。举例来说,当思念故主的时候,他对故主的忠诚之心,甚至使他不禁常常流泪,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把故主的政权交给其子,而始终为了把政权抓在自己手中而全力以赴地展开活动。事实上,他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野心,才率领兵马,纵横驰骋,转战各地的。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秀吉的真情。

  同时,秀吉又思忖着:“要是能把这位小姐……”

  秀吉如饥似渴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茶茶那雪白粉嫩的玉颈,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这也是他的强烈的真情。在秀吉看来,这与对故主信长的忠诚一点也不矛盾。更确切地说,正是对故主的思念,才勾起了他这种情欲。秀吉喜欢女人,已到了不幸的地步。他所喜欢的对象,不是那种出身低贱的女人,而是贵族。正是贵族的女子,才燃起了这位出身低微的男子的欲念。至于贵族女子,也并非是任何贵族家的女子。

  公卿家的姑娘不在此列。公卿虽是贵族之中的贵族,但在秀吉以往的生活中,与他们没有多少实际的接触,因而了解不深。他得要武家贵族。为了这个缘故,秀吉已把京极家出身的姑娘弄到了手,又和宇喜多家的遗孀勾搭上了,也和本愿寺主持人的夫人几度同床共枕,但是秀吉心目中最崇敬的贵族,不管怎么说还得数织田家。如果冷静地思考一下的话,那么这事儿也未免有点儿奇特。因为这织田家,不过是从信长的父亲那代起才突然成为半个尾张国的主人的新兴大名而已,连他的祖父是干什么的,也还不清楚。然而当秀吉还在当奴仆,被人叫作“猴子”的时候,这织田家便一直是秀吉的主家。那时候,对他来说,织田家的家族,就是天宫里的人。在他看来,织田家的小姐们犹如神仙一般高贵。她们那仙女般美丽的容貌,即便从地上仰望一眼,都甚至会叫人失魂落魄,如痴如醉。如果能把织田家的女子搂在怀里,哪怕是一个也好,那么即使放弃一千个女人,他也心满意足。这想法尽管有点卑下,然而在打心里向往这一点上,它和对故主的忠诚,就如生在一根藤上的两个瓜。

  秀吉心里忽然想起那位与柴田胜家一起在北庄城的大火中烧死的阿市来了。阿市长得天姿国色,可谓绝代佳人。秀吉从前曾经偷偷思念过她,虽说那只是无法实现的一枕黄梁美梦而已。而眼前的这位姑娘,正是那阿市的女儿,尽管姿色可能比她母亲略逊一筹。

  秀吉缅怀织田家的心情越是加深,他在脑海里就越描绘著有一天与眼前的这位姑娘结合时的种种情景:“将来总有一天……”

  但是,这位茶茶却低着头,眼睛一直朝着下面,其间只有一次仰视了一眼秀吉。

  “原来是这个人啊!”

  当抬起头看见秀吉时,茶茶有点感到意外。一个曾经给自己带来那么大的灾难的人,想不到竟象一个这一带的路口玩耍的村童一样,天真无邪。只见他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说话,一会儿又孩子般地高声笑了起来。犹如盛夏时节晴朗的天空那样,万里无云,一碧如洗。他对什么事情都感到好奇,表示惊讶,看来倒是个心胸宽广豁达大度的人物。对此,茶茶感到迷惑不解。

  茶茶甚至想:“不是那个男的。”

  “那个男的”是指她童年时曾经攻克她居住的小谷城的那个藤吉郎,那时他为了攻打小谷城而在近处造了座作战用的横山城,他是横山城的城主。茶茶心里思忖的是:眼前这个人可不是那个藤吉郎啊。在以往的岁月里,茶茶一直在自己的脑海里刻画着藤吉郎的形象,然而这形象却与眼前这个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正是这位从前给茶茶灌输了有关藤吉郎的种种形象的奶妈,后来却开始对茶茶说:“那可是个好人哪!”

  虽说是渐渐的,但奶妈看来却在不断发生变化。最近,她的举止言谈,令人奇怪地变得很开朗了,她给茶茶讲述了许多有关秀吉的故事。话语的细微末节之间,常常带着赞赏的语气,显然是为了让茶茶喜欢起秀吉来。

  “为什么会这样?”

  茶茶却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在这方面,茶茶是很迟钝的,而这种迟钝,是她这样出身的人容易具有的特性。茶茶只发现,奶妈的衣着不知不觉地变得阔绰起来了。

  而且,这位奶妈不知什么时候,竟从自己的家乡丹后(现属京都府)大野村,把她的几个儿子给叫来了。这位奶妈是丹后大野村的武士大野修理亮的妻子。早从小谷城那时起,她和丈夫就都是浅井家的仆人。小谷城陷落之后,他们回到丹后。其后,丈夫因病去世,两个儿子平安地长大成人,长子今年已经快二十岁了,名叫大野治长。

  “丹后的大野村,是从宫津往西,一个靠山的村子,对吧?唔,我想起来了,有一条竹野川在村边流过,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溪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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