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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舞台将他的人生变得游移不定,把他锁定在一个半梦半醒的地方,并将他自身当中那些漂浮不定的东西置放于一种浅薄的不满状态中。成为演员,啊,这就意味着将自己的人生交给他人的手来摆布安排。不是自己去选择,而是几乎终生都处于被选择的位置上,任凭他人来挑选,等待角色的分配,按照作者的命令来说话行事,在被他人给予的情感中生存,甚至于连从这张椅子迈向那边的墙沿之类的细枝末节也必须听从他人的意志。只有私生活是自我意志所能自由支配的。但是,对于他来说,私生活却又毫无魅力可言,他把一切赌注都押在了“被选择”的生活上,这种生活使自由变得毫无意义。而正如被选出的美女一样,最终所有的一切又都化作了自己的拥有。

  愉快地贪食对自由的污辱——无论将这怠惰的食欲怎样长久地抛在一边,它也不会消失殆尽。收在某个喉咙干渴的清晨,从报纸上读到一则全家人自杀的新闻。那家人的母亲让一个六岁、一个两岁的孩子喝下了拌有氰化钾的桔子汁。当标题为“给孩子喝有毒桔子汁”的一行大字映入眼帘时,收感到那“有毒桔子汁”几个大字是那么难以言喻的香甜可口,俨然是一种凉幽幽地滋润喉咙的美味饮料,一种色泽鲜艳、香气馥郁、满含迅速奏效的毒素,在某个干渴的早晨不管你愿意与否都有一只温柔的手强强迫你收下的饮料,一种在饮下它的瞬间,世界便蓦然改观的饮料。或许他久已盼望的正是这样一种食品。

  没有任何确定不移的东西,只任凭属于他人的情感的暴风雨在自己的体内横行肆虐。当它们过去后,虽然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可周围世界的意义却全然改变了。“假如我演罗密欧……”收一边呼出一口热气,一边想着,“那么,在我扮演罗密欧以前的世界和以后的世界就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当我从舞台上走下来时,我其实是在走向一个自己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他担心自己的腿在穿着紧身裤时会不会显得过于纤细,但是,那几乎没有汗毛的腿部肌肉一定会让紧身裤冷冰冰的真丝质地优雅地贴紧自己吧。即使在脱掉紧身裤以后,他的腿也已经变成了曾经扮演过罗密欧的年轻人的腿,而他的嘴唇也变成了一度扮演过罗密欧的年轻人的嘴唇吧。当他再次穿过舞台背后的破烂东西回到后台时,在他眼里,那一大堆破烂东西也早已化作了魔物般黑黢黢的美的结晶体,而他来剧场时穿过的裤子上积留着的大街上的尘埃,也会看起来像是闪闪发亮的两人赞叹的微粒的聚合物吧……一切都将改变。而这种关于世界蓦然改观的非同寻常的记忆,他将一直保持到满脸皱纹的耄耋之年吧。

  收终于能够长时间地、毫不厌倦地悉心思考自己在不久以后应该给予他人的魅惑和陶醉。我们的时代早已淡忘了高尚的狂热。收有一种感觉:除了自己,谁也不可能带给观众这种狂热。但这也仅仅限于“有一种感觉”而已。

  如同被朝露濡湿了的树木的气息并夹杂着雨丝的微风一般吹向人们的面庞,滋润人们的眼睛和脸颊,然后悄然逝去——这多么美妙啊。成为那种风一样的存在是美好的。而且化作带有刺痛肌肤般的浓烈海风去吹打人们的胸膛也是美好的。啊,要带给人魅惑、给予人陶醉,就得把自己变作风的形态。在舞台上,自己的身体任美丽的衣裳包裹起肉与血,像神殿般巍然耸立,可自己却看不见自己,只能从发狂的观众的眼光里,感受到演员的身姿宛若超越了存在形式的光彩照人的风的流动……肉体坚固的物质性的存在本身便化作了一种悖论……站在那儿,在那儿说话,在那儿运动,这就犹如马蜂翅膀的颤动一般,化作了一种肉眼看得见又看不见的七彩音乐……收梦想着这些事态的飘然降临。他梦想着,却毫无作为。他一边梦想着舞台上那种最终意义上的突变和辉煌无比的存在悄然消灭的瞬间,一边却不断地为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性和那种动辄便擦身而过的恐怖感而胆战心惊,以致于为了寻找那片刻存在的证据,而去和女人睡觉。因为女人总是首先对他美貌的魅力确切地做出回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东西比女人更忠实可靠,更坚定不渝……那就是镜子。

  清一郎所在的机械部位于一楼的房间中,在公司里也算不得干净整洁。桌子已经颇为陈旧,书架和衣橱也已有些年代了。这个大楼在解除接管以后只有新涂的油漆还是新崭崭的。

  建筑物古老,窗户的形状也很古老。若论窗外的景物,不外乎隔着阴郁庭院对面那些千篇一律的窗户。在晌午过后的几个小时内,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把对面窗户和墙壁的极少部分倾斜着切割开来,宛若被张贴在玻璃上面似的阳光。那与其叫阳光,不如说更像摘掉一幅长时间挂在那儿的画框后,墙壁上所露出的白垩之类的东西。但阳光这种不自然的新鲜感有时也能构成促使人们走向窗边的理由。透过窗户的上面部分,就像倒立着的水井的水面一样,也能好歹眺望到外面的天空。

  一般的内庭很难设想有比它更糟糕的景色。其间没有一丁点儿可供绿色介入的余地。这儿只有覆盖在地下锅炉室上面的灰色屋檐和通往地下的阶梯,还有通风孔的两个棚盖,以及铺在周围地面上的粗大碎石。在终日不见人影的这个地方,雨天潮润闪亮的黑色碎石与周围室内繁忙的工作景象恰好形成了有趣的对照。这时,碎石便成了眼睛的安慰,以致于科长曾经以碎石为题材,滥制了几首拙劣的俳句。

  室内的空间里,荧光灯的灯绳从天花板上很有规律地垂落到桌子上面。灯绳一动也不动,彷佛与四周忙碌不堪的氛围毫不搭界。机械部的五个科按照商社特有的排列方式,为方便各科之间的联络,中间没有放置任何隔板,只有一排排紧紧相挨的办公桌。在清一郎搬到这栋大楼之后,因为旁边尽是老前辈,所以他的办公桌只是忝列于末座上。尽管如此,在这次4月上旬合并后的初次加薪时,他依旧获得了3千日元的破格加薪,所以,以前2万3千2白日元的基本月薪已经涨到了2万6千2百日元。

  在清一郎的科室里,科员们彼此照面只有早晨9点出勤时和傍晚的5点左右。几乎所有的科员上午都要外出一次,他们一上班便拿着样本和报价表忙忙碌碌地出门而去。过去,和别的公司一样,通常在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下面表明出差的目的地。可顾忌到偶尔前来办公室的客人有可能在黑板上发现自己生意上竞争对手的名字而引起尴尬,所以这个习惯不知不觉被废弃了。一旦科员外出,只要不是在电视转播的棒球比赛的观众席上看见他的脸,那么谁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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