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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一次决定的事决不能篡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篡改。”

  河田淮十点踏进社长室。秘书与他问了声好,他吩咐秘书去把昨夜代他出席宴会的董事叫来,想听听昨晚宴会的报告。谁知还没有来。另一个董事闲着没事来社长室中门。河田不耐烦地闭上了眼,一夜没睡,可头一点不感到瘸;兴奋的头脑反而更清醒那董事靠着窗,拨弄着百叶窗的绳头,用一贯的那种大声音说:

  “这两天喝醉了,头老是一跳——J跳地疼。昨晚让人拖着去喝酒,直喝到今早三点。两点来到新桥,后来让人在神乐坡敲醒,好一阵骚动。你知道那人是谁?松村制药公司的松村君呀。”——河田听了吃了一惊,“与那种年轻人作伴,我这把老骨头可是支持不住呀。”‘

  河田尽可能装出浦不在乎的样子问:

  “松村君带的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就松村君一个人嘛。那人的父亲和我要好,他偶然像拖他爹一样拽我出去。昨天,我特地早一点回家,想泡个热水澡,嗨,他打电话来叫我了。”

  河田调出一声欣喜的呻吟,但别的心思仍顽固地保留着。松村邀请老朋友喝酒,为了给他做“不在证明”,故意让这董事来做假报告吧。不能说没有可能;一次定下来的事,决不能篡改。

  董事又说些其他工作上的话。河田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秘书进来说有客来了。:河田皱着眉头说:“于个亲戚学生,前来求职,学习成绩太差劲了。”董事知趣地走开了,悠一换了进来。

  初秋晨曦爽朗的光线中,美青年脸熠熠生辉,朝气蓬勃。一丝云也没有,一“抹阴影也没有。新鲜生动的脸,击打着河田的胸口。

  昨晚的疲倦,背叛,让他人负着苦痛,在他脸上不留一丝痕迹,这张不知报应的青春的脸,即使昨晚杀了人,也一定脸上没有变化。他藏青风衣里,灰色法兰绒裤子,裤缝笔直朝前挺进;在光滑的地板上,毫无阻碍地走近河田的桌子前。

  河田先点着了火。他自己也觉得很差劲。

  “昨晚怎么回事?”

  美青年露出男人气十足的白牙微笑了。他在让他坐下的格子上坐定说:

  “太麻烦了,我没有去赴松村的约,所以我想也没必要去河田先生那儿了。”

  河田让这种明显矛盾的辩解弄习惯了。

  “为什么没有必要来我这儿?”

  悠一这回又笑了。于是他像个放肆的学生那样,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地响。

  “那不是前天的昨天嘛?”

  “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

  “听家里人说了。”

  河田施出了穷追不舍的蛮勇,忽地一下,话题跳到悠一母条的病上去了。“住院费够不够7”他问,“没什么,没有哇。”青年回答。

  “可没问你昨晚去哪里过夜的。我要给你母亲慰问金。行吧。

  给你想得通数目的钱。想通了的话,点个头……就这样吧”——河田用极其公式化的口吻说,“今后,’希望同我断绝所有关系。我这头绝不会让人觉得藕断丝连的。再让我碰上倒榴事,对我工作有影响,只能请你好自为之了,怎么样,可以吧。”一边叮嘱,一边取出支票本,河田无法判断该给青年在这里犹豫几分钟,他愉愉地膘了青年一眼。到现在为止一直低着眼睛的倒是河田。青年一直拾着眼睛。河田在这一瞬间,害怕地等着悠一的辩明、谢罪和求饶。但是年轻人却高傲地扬着脖子,一声没吭。

  河田撕下支票的声音在沉默中响起。悠一一看,写的是20万元。他没做声,用手指尖把它推了回去。

  河田把那张支票撕了。下一张,金额写好,又撕下来。推到悠一面前,悠一又给推了回去。这个甚是滑稽的游戏来回了好几次,已经到40万了。悠一想起从俊辅那儿借来的50万元。河田的举动只能让悠一产生轻蔑的感觉,要把它吊上到极限,把拿到

  手的支票撕碎,然后同他道别;年轻人炫耀的情绪,在他心里抬起头来;但脑子闪过了50万这个数字;意识恢复了的悠一等着下一个报价。

  河田弥一郎没有低下傲慢的额头,右脸颊上,痉挛像闪电一样划过。他把前一张支票又撕掉了,新写了一张,扔到桌子上。上面写着50万元。

  青年伸开手指,将这张支票叠叠好,放到脑前的口袋里,站起来。别无二意地微笑着点点头:

  “谢谢啦……很久以来受您关照。那么……再见了。”

  河田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终于伸出握手的手说了声:“再见吧。”悠一握住了河田的手,他想河田的手剧烈的抖动那是理所当然的。他觉得自己一点没有产生怜悯之情倒是河田的幸运,这个人比死都讨厌让人家怜悯,这自然的感情里,倒是流露出了友情。他喜欢乘电梯,没有从楼梯下楼,而是按了一下大理石柱子上的电钮。

  悠一在河田汽车公司就职的事情就此告吹了,他的社会野心化为泡影。另一方面,河田用50万元,买回了以往“蔑视生沽“的权利。

  悠一的野心本来就是空想性质的东西,可同时这空想的挫折是他回到现实的障碍。受伤的空想,比无伤的空想更想把现实传递给敌人。在他之前,梦见自己的能力与正确估量自己的能力形成了落差,像被一概断绝了似的,他看到了埋没这种落差的可能性。可是,学会“看”的悠一知道这是从一开始就被断绝了的事。在令人慨叹的现代社会里,这样的估量是一种首先要算必须能力的习惯。

  诚然,悠一学会了“看”。可是不借助于镜子,他要看青春正酣的青春是十分困难的。青年的否定抽象地结束了,青年的肯定所具有的性感倾向,像是在这困难里生了根。

  昨晚他忽地产生了打赌的心情,和松村、河田两头都爽约,在学校同学的家里喝酒直喝到早晨,过了清净的一夜。可这所谓的“清净”也没有越出肉体的范畴。

  悠一盼望自己的位置。一次从打破镜子的笼冲出,忘了自己的脸,把它想做不存在,从那时起他便开始寻找“看的人”的位置。他应该代替镜子证明过的,肉体确实占据过的那个位置,“社会会给我个什么位置吧7”他曾抱着孩子般梦想的野心,现在他从这个野心中解放了出来。现在这地步,他只有在青春之中寻求这个位置,他要在看不见的东西上占据位置,他为这困难的作业而焦躁不安。不久以前他的肉体轻松地完成了这个作业。

  悠一感到让俊辅的咒语束缚住了。首先50万元必须还给俊辅。一切都是从这钱开始的。

  几天后,一个秋凉的夜晚,美青年没有事先通知就来到了俊辅的家。老作家恰好在写几周前开始的一篇自传性评论,桧俊辅将这篇评论的题目定为《桧俊辅论》。他不知道悠一的来访。在桌上的台灯下,自己又读了一遍未完成的原稿,有些地方,他用红铅笔做着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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