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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康子作出抱歉的样子。她生怕自己的平静会给婆婆带来悲伤。

  婆婆又说话了:

  “我觉得不能说这封信全是胡扯。假如是真的话,你还能平静得了吗?”

  这个充满矛盾的请问让康子不得不回答:“嗯,怎么说呢,我也觉得是那么回事。”

  未亡人久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垂下眼帘说:“你不爱悠一了吧。特别是这悲惨的事,现在对谁都没有责怪的资格,倒是必须把这事想成不幸中的万幸。”

  “不,”康子几乎是用听起来欣喜的决断口气说,“不是那么回事,妈妈。相反了哟。所以,反而……”

  末亡人在年轻媳妇面前退缩了。

  隔扇门那边的卧室传来溪子的哭声,康子站起来去喂奶。悠一的母亲在厢房里就剩一个人了。蚊香的烟不安地飘散着,她觉着:要是悠一上这儿来的话,母亲会失去安身之所似的。去“鲁顿”会会儿子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母亲,现在会见儿子比什么都害怕。她甚至希望今晚儿子在什么下流旅馆住一夜别回来才好呢。

  南太太的苦恼是不是基于道德的苛责还说不定。她漠不关心领教别人决然态度的道德上的判断和自然具有庄严相貌的道德上的苦恼,不过是让人把普通概念和世间智慧翻了个个儿的,这心里迷惑,让她天生的亲切体贴的样子消失了,只有厌恶和恐怖首当其冲。

  她闭上了眼睛,这两晚上看到的地狱光景全在脑子里浮现出来。除了一封拙劣的信,那儿有她不曾具备预备知识的现象。那儿有令人毛骨依然,无法形容的现象,可怕、下流、丑恶,令人恶心的不痛快,催人呕吐的不协调;所有令人感觉上厌恶的现象那儿都有。可那店里的人和客人们,一点没有失去人的普通表情,一点没有失去做日常小事的那种自然神情;完全与“不快活”形成对比。

  “那些人把那事看成了理所当然的吧。”她生气地想着,“颠倒世界的丑陋究竟是什么!那样变态的家伙,不管你怎么想,都是我这边正确,我的眼睛可没有走样哇。”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到骨髓里都是个贞女,她从没有这样像女人那样炫耀过那纯洁的心。谁都坚定地相信自己,在此放置生活支柱的种种观念,若遇到将要受污辱的情况,会毅然站起来发出叫声,这是自明之理,世上老实的男人中,十有八九是属于这种贞女类型的。

  如果从没有今天这样令她震动的事,那么,她也就不会让自己度过的几十年的岁月像今天这样鼓舞起她的自信。判断倒是简单的。与那恐怖同时出现的颇具滑稽色彩的词’“变态性欲”清楚地解释了一切。这个良家子女嘴里断然不会说出的毛毛虫一样的词,竞然与自己的儿子有直接的联系,悲哀的母亲装出忘记了的样子。

  看到男人与男人接吻,未亡人简真要吐,赶快移开眼睛。

  “有教养的话,不可能有那样的动作。”

  与“变态性欲”这话的滑稽没什么区别,这个滑稽的“教养”一词在她心里浮起,南太太身上沉睡已久的自豪感觉苏醒了。

  她所受的教养,是所谓良家最好的教养。她父亲属于明治时代的新兴阶级,和喜爱勋章一样地喜欢“上等的气质”。她的娘家,一切都是上等气质的,连狗也是上品的。一家人在自己家里饭厅吃饭,就是只有家里人在;要请别人帮忙拿一下放在远外的调料,都要说一声“实在对不起”。南太太成长的时代未必是安稳的时代,但是个伟大的时代。生下不久,看到了“日清战役”的胜利,11岁时又逢“日俄战争”的胜利,她19岁成为南家人之前,父母亲维护着这个感受性相当敏锐的少女,除了自己生活时代及社会安定度极高“有品格”的道德之力以外,没有必要依靠其他的东西。

  嫁到南家,15年没生孩子,那对面对健在的婆婆,她不能不感到丢脸。悠一出生后,才放下心来。于是她以前信奉的“品格”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因为大学时代起热衷于玩女人的悠一父亲,结婚后这15年间,更是变本加厉。悠一生下后最放心的,

  要算没有让丈夫在不三不四土壤上播下的种子入户籍这件事了。

  她首先碰到的就是这样的人生,她对丈夫无尽的敬爱之心与她天生的自豪感轻易地妥协了;同时又教会她用宽恕代替忍让,以具有包容力的新的爱之态度代替了屈辱。只有这个才是“有品格”的爱。她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能原谅自己的东西。至少没有“品格低下“之嫌!

  伪善涉及趣味上的问题,大事情上可以洒脱地放过去,另一方面,小事情上却显示出道德的不和谐。南太太对“鲁顿”的空气所抱的难以忍耐厌恶,也与把它作为恶的轻视态度一点也不矛盾。即:那是“下品”的,所以她不能宽恕。

  看到这样的原因,平时体贴的心,对儿子全然没有一点同情的倾向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南太太不能不惊讶,为什么这种只配让人厌恶、无教养、下品的事情,竞与震撼自己员深部分的苦恼与泪水有如此直接的联系呢?

  奶喂完了,康子让溪子睡下又回到婆婆这里。

  “我,今晚还是不见悠一了吧。”婆婆说,“该说的话,明天我来说。你也早点歇了吧。罗罗嗦嗦想也没有用哇。”

  她叫来阿瑶。南太太拼命催着快给她收拾床铺,像是让什么东西追逼着似的。她相信自己今晚实在太疲劳了,只要一唾下去就会像个喝得烂醉的人借酒力贪唾一样,让苦恼弄得醉了,肯定能够熟睡的。

  夏天,南家把吃饭的地方移到了较凉快的房间里。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很热,母亲和悠一夫妇在走廊的一角端出荷兰椅子、台子,吃着凉果汁、鸡蛋和面包。吃早饭时,悠一老是在膝盖上摊一份报纸,聚梢会神地读着,今天早晨也如此,只听到面色屑洒落到报纸上那像雾一般的声音。

  大凡人太集中想一件事,反而会做出笨拙的举动来,‘而南太太可以说几乎没有这种态度,‘康子看到她将两封信伸到悠一面前时,胸部激烈地起伏着。信让报纸给遮住了,悠一没看见。母亲拿着信捅了下报纸。

  “报纸看够了吧,停一下。我们这儿来了这样的信哟……”

  悠一将报纸顺手一折,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看到了母亲拿信的手在发抖,紧张的脸上似乎浮着一层浅浅的微笑。’他看到信封上写的是母亲和妻子的名字,翻过背后看看,没有寄信人的名字。他拿出厚厚的信展开,又取出另一封信。母亲气咻咻地说:

  “两封完全一样哟。给我来了也给康子来了。”

  一读起信,悠一的手也发抖了。读着,读着,大惊失色,忙不迭掏手绢不停地擦额角上的汗。

  他几乎没有读。知道是告密的内容;他苦想得更多的是怎样来弥补这种场合。

  不幸的年轻人,装出的苦笑浮在嘴边,鼓足勇气,正面看着母亲。

  “什么玩意儿。真无聊。这样没脸没皮的下流信……大概是嫉妒我了吧;让我受这样的罪。”

  “不,我自己已经去过这里写的那个下流的店了。这双眼睛还清楚地看到了你的照片呢。”

  悠一无话可说了。他惊慌失措的心没有看透,尽管母亲用这样强硬的语气,脸上一副心绪不宁的表情,但实际上,她只是站在离儿子悲剧很远的地方,那怒气与责备儿子戴了条不上品味的领带时的怒气相差无几。性急的悠一在母亲眼里看到了“社会“……康子嘤嘤地哭起来。

  这个平时不想流泪给人看,习惯了爱的忍让的女人,惊讶自己怎么会一点不悲伤反而掉眼泪了。、实在,平时的眼泪,是生怕丈夫讨厌才不流的;她没注意到今天的眼泪是知道能够把丈夫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才流的。她的生理让爱训练出来,只为了爱的功利而运动。

  “妈妈,别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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