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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骑马俱乐部事务所和马厩之间,一片平坦的广场,干乎乎的。一处隐隐约约扬起灰尘,忽然像折了腰似地散去消失了。举着旗子,斜穿广场走过来一列嘈杂的队伍。净是乡下老人的队伍。大战的遗族们让招待来参观宫城。

  那是个步履缓慢的队伍;许多人穿着木展,朴实的和服,戴着旧礼帽。直不起腰的老婆婆们,头冲着前面,胸部圆圆的手捏着块手绢,颤颤巍纪要掉下去似的。虽然已是春天了,有人的领口里还露出“袋真锦”的一角,那带乡土气的光泽,勾勒出让太阳晒焦的颈项上的皱纹。能听见木屐草鞋疲惫地摩擦地面的声音,以及随着脚步震动假牙碰撞的声音。疲劳和虔敬的愉快,使参观的人们几乎都不开口。

  要从队伍旁擦过,悠一和恭子太觉难堪了。老人们一齐朝着两人看。眼睛朝下的人也觉察了,抬起眼睛看,视线不肯离开。没有一点非难,可没有比这更露骨的眼神。皱纹、眼屎、眼泪、恍如白色的星星的黑石子般的许多双眼睛,仿佛从肮脏血管里狡猾注视着这边……悠一不觉加快了脚步,恭子却若无其事。恭子单纯而又正确地判断现实。事实上他们只是让恭子的美貌倾倒了。

  观光者的队伍朝宫内厅方向缓慢婉蜒地过去了……过了马厩旁,走进浓浓影子的林萌道。两人挎起胳膊。眼前有一座缓坡向上的土桥,被的四周围着城墙。近坡顶处,松树林当中有一棵樱花树,樱花已经开了七八分了。

  一辆宫廷用马车,急驰下坡,驶过两人的身边。马鬃迎风飘动,十六辫金色菊花的皇家纹章,在两人眼前明晃晃地擦过。两人上了坡。从“旧三之丸”的高台越过那边的石墙可以看到街景。

  都市多么新鲜地映入了眼帘阿!闪亮的汽车飞快地来来往往,带着何等丰富的生活泼辣感叼2隔着河沟,锦盯河岸一片午后事务性的烦器,气象台众多的风标回旋着,一副多么可爱的辛勤工作图啊!侧耳听听空中的风声,风呈露着娇柔的情态,毫不松懈地回荡着!

  两人出了平河门。还没走够,又向河沟那边走了一段。这时,恭子体味到那么丰富的生活实感:在这无所事事的午后散步中,在小汽车喇叭和卡车的震动声里……今天的悠一,说来奇怪,真的有“实感”。今天的悠一能看到他有确信变成自己所希望的形象。这种实感,所谓这种实质的赋予,对恭子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因为以前这青年有过性感的片断。他那俊俏的眉、深深忧郁的眼睛、挺拔的鼻梁、纯情的嘴唇,都让恭于赏心悦目,只是这些片断的罗列,像是给人缺乏主题的感觉。

  “你怎么看,都看不出是有太太的人哇。”

  恭子睁开天真而惊鄂的眼睛,突然说。

  “怎么回事阿。我自己也觉着像是一个人似的。”

  这突然反常的回答让两人相视一笑。

  恭子不提镐木夫人的事,悠一也不提什么时候和并木一起去横滨的事。这样的礼让,使两人的心情很融洽,恭于心里想着悠一也像并木甩了她那样让镐木夫人给抛弃了,于是对这青年倍加亲热起来了。

  可是也许说起来罗嗦,恭子还是一点没爱上悠一。她只有这般会面千篇一律的愉快。她飘起来,像一颗让风带来的风信子,这颗真正轻浮的心,活泛泛白白的羽毛飘起来。诱惑者未必需要自己爱着的女人。不知精神之重,用脚尖站在自己内部,越是现实越会做梦的女人,除了成为诱惑者的好诱饵,不能成为其他什么。

  这一点,镐木夫人和恭子完全不同,恭子不管怎样不合理她都不当一回事,不管怎样不合逻辑她都闭上眼睛;她老是不忘信心:自己是让对方爱着的。悠一体贴万端,对其他女人目不旁顾,只对着恭子看个不够;这种情态让恭子当然怀着最快乐的心情,也就是说她是幸福的。

  他们两人是在数寄屋桥近旁的M俱乐部用晚餐。

  先前靠大赌博而到手的这个俱乐部,聚集了殖民地崩溃后的美国人和犹太人。这些家伙通过大战和在占领地、朝鲜事变中大捞了一把,那鳖脚西装下藏着亚洲各国码头的可疑气味;同时还藏着两臂和胸前各种各样的刺青:蔷蔽、锚、裸体女人、心脏、黑豹、大写字母等等。他们看上去很温柔的蓝眼睛深处,闪动着鸦片买卖的记忆,还留存着充满大声叫唤,错综复杂帆扼的风景。釜山、木浦、大连、天津、青岛、上海、基隆、厦门、香港、澳门、河内、海防、马尼拉、新加坡……

  回到本国后,他们的经历上,肯定会留下一行叫做“东洋”的黑墨迹的可疑污点。他们一生都洗刷不掉手浸在神秘的泥浆里掏金砂的男人的、那种丑陋的光荣的臭味。

  这个夜总会的装饰是中国风格的,恭子后悔自己没穿中国的旗袍来。日本人的客人只有几个让外国人带来的新桥艺妓。其他客人都是西洋人。两人桌上,画着绿色小龙的车料玻璃圆简里,点了支三寸左右的红蜡烛。烛火在周围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宁静。

  两人喝着,吃着,舞着。两人都很年轻,恭子让这种年轻的

  恭于喝了肥脂色的杜松子酒,给她的舞步以微醺的滑爽;靠着青年,比羽毛还轻飘的身体,几乎让A6感觉不到脚还贴在地板上。楼下的舞池,三面让饭桌围着,一面对着幽暗的舞台,台上垂着绯红的帐幕,坐着乐队。乐手们奏起流行的慢波克,奏起

  蓝色的探戈,奏起塔布舞曲。曾获得舞蹈三等奖的悠一,舞确实跳得好;他的胸脯实在是规规矩矩地抵着恭子那小巧的人工胸脯。

  ……恭子越过青年的肩膀,看见了饭桌旁人们阴暗的脸,看见几处一闪一亮的圆形光边缘的金头发。他们桌上蜡烛的火苗摇摇晃晃,车料玻璃上画着绿、黄、红、蓝色的小小的龙。

  “那天,你旗袍上有条大龙吧。”——悠一边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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