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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说的你已经全忘了吧。我对你这么说的吧,不把女人想成物质的不行,决不能承认女人的精神。我就此失败了。真没想到你竞和我栽同样的跟头。不爱女人的你2你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才结婚的吧。说什么女人的幸福全是扯淡!你移情了吗?别开

  玩笑。你怎么会对烧火棍产生感情的呢?不是把对方想成芦柴棒你才能同她结婚的吗7对p巴,阿悠J”——这位精神上的父亲,认真地盯着美丽的儿子。他老眼昏花,拼命要看清东西时,眼角会刻上说不清楚的凄楚的皱纹。

  “你不能害怕人生。你必须相信,痛苦、不幸决不会来。什么责任、义务统统不负担,那才是美的道德呢。美呀,对于自己无法预测的影响,没有一点负责的空闲。美呀,考感什么幸福,汉那么多时间。何况是他人的幸福……真的,美只让为它痛苦得死去的人具有幸福的力量。”

  “我懂了先生反对堕胎的理由了。这样解决,康子的痛苦还不够是吧。要遇到她想分手也分不了手的地步,所以要个孩子好,是吧。可我觉得康子已经够苦的了。康子是我的妻子。五十万元我还你。”

  “你又自相矛盾了不成。说康于是你的妻子,可又拼命想法让她和你快分手,这又怎么解释呢?你害怕未来。你想逃避。你害怕一生在旁边看着康子痛苦。”

  怎么解决呢?我现在痛苦着呢。我一点都不幸福。”

  “你觉得你有罪吗?所以你才让后悔折磨着,这算什么事。阿悠,你睁开你锐利的眼睛,你是绝对无辜的,不是凭欲望行动的。

  罪恶是欲望的调味料呀。你呀就尝了点调味料,脸就酸成这样了和康子分手,你想能成什么呢?”

  “我想自由。说句真话,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按先生说的去做。一想到自己是个没有意志的人,我可真寂寞呀1”

  这平庸而天真的独白,终于进发出切实的呐喊。青年说:

  “我想做的,我想成为现实的存在。”

  俊辅侧耳倾听着。他觉得这是第一次听到自己作品发出的哀叹之声。悠一阴郁地又添了一句:

  “我让秘密搞得筋疲力尽了。”……俊辅的作品第一次开口了。那青年激越的美丽声音里,俊辅觉得像个制作大铜钟的人,筋疲力尽地哺喃咕咕,听着隽刻完成的名钟的旋律。悠一真切的孩子气十足的愤愤不平,让俊辅微笑起来。那已经不是他作品的声音了。

  “我呀,让人说漂亮,漂亮,其实一点都不快活。倒是让大家叫做有趣可爱的阿悠,要开心得多。”

  “可是呢,”——俊辅的口气多少恢复了些平静。“你的那种族像是有一种不能成为现实存在的命运。与此相对,仅限于艺术方面来说,你的种族将成为抗击现实的勇敢敌手。此道上的人们,像是天生担负着‘表现’的天职。我老是这么想着。表现这种行为,是跨越现实,给现实以致命一击,打垮现实的行为。这样做了。于是表现老是成为现实的遗产继承人。现实这玩意儿,让它所推动的东西反过来推动它,让它所统治的东西反过来统治它。譬如,推动现实,统治现实最直截了当的现实扭当者,那就是‘民众’。可是一旦成为表现,那就是很难推动的东西了。绝对难以推动。这个担当者就是‘艺术家’。他们可以仅用表现给现实以现实性的东西,现实感不在现实中,只存在于表现中,现实比表现可要抽象得多。现实世界里,人、男、女、恋人、家庭等等混居在一起。表现的世界里与此正相反,人性、男子气、女人味,与恋人相称的恋人,把家庭当做家庭模样,等等都是其代表。表现抓出现实的

  核心,现实则连脚都抓不住。表现像蜻蜓点水,接着水面飞来飞去,有时还在水面上产卵。它的幼虫为了飞上蓝天,在水中长大,精通水中的秘密,可它们看不起水中的世界。只有这个才是你们种族的使命。你什么时候像是对我说过你烦透了多数决定的原理吧。现在我可不相信你有这烦恼。互相爱慕的男和女,总有什么

  地方有其独创的东西。近代社会里,本能占恋爱动机的部分越来越稀薄。只有习惯和模仿渗入第一次的冲动中,你知道模仿什么吗?模仿浅薄的艺术。许多青年男女再愚蠢,也确信只有艺术所描绘的恋爱才是真正的恋爱。自己这一对的恋爱只不过是它拙劣的模仿而已。最近,我看了此道中的一个男性舞蹈演员的浪漫芭蕾舞。他演情人角色,出色地细致人微地表现了恋爱时男性的情绪,,没有人能超过他。可他相恋的决不是眼前那美丽的舞伴。他恋着一个演小角色、只在舞台上跑跑龙套的少年,他的学生。他的演技让观众如痴如醉,全是人工的东西,完全是因为他对舞伴不抱任何欲望的关系。然而对蒙在鼓里的青年男女观众来说,他演出的恋情,也许是世上恋爱的典

  不仅让俊辅的长篇大论搞昏了头,而且年轻的悠一自己也常常在重大问题前裹足不前;他想到要离家出走,可又让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拖住了后腿。

  康子无论如何也盼望着有孩子。母亲也热切盼望着看见孙子。康子的娘家人更不用说了。而且俊辅也希望如此!即使悠一认为‘堕胎是为了康子幸福的重要行为,看来第一就难以说服康子。妊娠反应再怎么厉害,也只会使她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执着。敌人、朋友的欢呼雀跃中,悠一跑向不幸,他让步伐更杂乱,弄得头昏眼花。他夸张地把自己比做能看见未来的预言家,他让那不幸弄得郁郁寡欢。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去了“鲁顿”拼命喝酒。他夸张自己的孤独,抱着残忍的情绪,他和一个毫无魅力的少年一起去旅馆。他一副醉相,往还没脱上衣的少年脖子里灌威士忌。少年把这当开玩笑,强做出笑脸;看着少年那副卑躬的表情,悠一更加忧郁了。少年的袜子上有个很大的破洞,又让悠一平添了几分忧郁。

  他醉成一滩呢,手也动弹不了唾过去了。半夜里,他自己发出的大声音惊醒。梦里,他杀了俊辅。悠一在恐惧和黑暗中,看着自己捏着冷汗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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