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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我尝试在口腔内结巴。一句话就简直像平时将手插入深口袋时寻找东西,物品被别的东西挂住怎么也抱不出来一样,让我万分焦灼,这时活儿才到了嘴边。我内心世界的沉重和浓度,恰似今晚的黑夜,语言就像沉重的吊桶,从那深夜的水井里发出了咯吱吱的声音升了上来。

  “快到了!再坚持一会见!”我心想,“我内心世界同外界之间的这生了锈的锁头,将要被巧妙地打开,成为内界与外界的通风口,风可以自由自在地从这里吹拂过去。吊桶轻轻振翅起飞,所有的一切都以广袤原野的姿态展现在眼前,赛定即将毁灭……这幅情景即将呈现,近在咫尺,随手可及了……”

  我充满幸福。在黑暗中,我整整生了一个钟头。我感到有生以来从不曾有过此时此刻这般幸福……我突然从黑暗中站起来。

  蹑足走到大书院后面,我穿上早已备好的草鞋,迎着(氵蒙)(氵蒙)的细雨,沿鹿苑寺里恻的水沟向工地走去。工地上没有堆放木材,弥漫着一股散落一地的锯木子被雨水淋湿后发出的气味儿,寺庙买来的稻草都贮藏在这里。一次买四十捆。但是,已经用得差不多,今晚只剩下三捆堆放在那里。

  我抱起这三捆稻草,从菜园旁边返回去了。厨房寂然无声。我从厨房的拐角绕到了执事的宿舍后面,这时厕所的窗扉突然透射出了亮光。我就地蹲了下来。片刻,传来了一阵撒尿声。这声音是无限的长。

  我担心稻草波雨水打湿,便用胸脯盖着稻草。由于下雨,厕所的臭气更加浓烈,积淀在微风吹拂的羊齿草丛中……撒尿声止住,又传来了踉踉跄跄地将身子撞在板墙上的声音。副司似乎又已迷蒙入梦。映在窗上的灯火熄灭了。我重新抱起三捆稻草,走到了大书院的后头。

  我的财产仅有一只装身边杂物的柳条箱和一只破旧的小皮箱而且。我早就想把它们全部烧光。今晚我已经将书籍、衣物、僧衣以及零星杂物统统装进了这两只箱子里。请相信我办事的周密性。但凡搬运途中容易发出响声的东西,譬如蚊帐钧一类东西,烧不着会留下证据的东西,譬如烟灰碟、玻璃杯、墨水瓶一类的东西,我就用坐垫包裹,然后用包袱皮包起来,分类放开。还有一床褥子和两床棉被,必须烧掉。我把这些大件行李分散地搬到大书院后面的出口处。搬运完毕,我才去拆卸金阁北侧的板门。

  钉子一颗颗地像是插在松土里,轻易地拔了出来。我用身子支撑着倾斜下来的板门,这濡湿了的朽木表面带着潮湿和微涨,触在我的脸颊上。它并没有想像的那么沉重。我把拆卸下来的板门根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可以窥见的金阁内部是一片漆黑。

  板门的宽度倒着身子正好可以进去。我的身体泡在金阁的黑暗中。一张不可思议的面孔显露出来,它使我全身战栗。却原来是我刚步入金阁时,在火柴亮光的辉映下,我的脸映在陈列金阁模型的玻璃橱的玻璃上。

  这不应是我这样做的场合,可我面对玻璃橱内的金阁却看得入了迷。这小小的金阁在火柴亮光的照耀下,摇曳着它的影子,使其纤细的木质结构充满不安,显得卑躬屈膝。这种景象又被黑暗吞噬了。因为火柴燃尽了。

  火柴燃剩一丁点火星,我总也放心不下,就像有一天在妙心寺看见的那个学生一样,一心在把这点火星踩灭,这是异乎寻常的。接着,我又点燃一根新的火柴。我经过六角经堂和三尊像前,来到了香资箱前,看见香资箱上方是一排排的横木条,以便人们投入香资。这些横木条的影子随着火苗的摇晃,恍如银波在荡漾。香资箱后面,安置着一首届国宝的鹿苑院殿道义足利义满的木橡。那是一等身着法衣的坐像,衣袖左右拖得很长,右手执窗,窃横向左手。双眼睁开,小脑袋剃光,脖颈在法衣领子里。它的眼睛在火苗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可是,我并不畏惧。看起来这算小偶像甚是凄惨,尽管它镇坐在自己兴建的宅邸的一角,然而对于遥远的昔日的统治却全然断念了。

  我打开通向漱清亭的西门。正如前述,这扇门扉是内侧向左右对开的。雨夜的天空也比金阁的内部明亮。潮湿的门扉吸收了又低又轻的辊轧声,导入了充盈于微风中的深蓝色的夜气。

  “义满的眼睛,义满的那双眼睛。”我从门扉跃身户外,向大书院后面跑回去的时候,继续想道:“所有的行动就要在那双眼睛的前面进行。在那双什么也无法看见、已死了的证人的眼睛的前面……”

  后来我进行了机械式的作业。我把摞在大书院后门口的行李分四次搬到金阁的义满像前。首先搬的,是拆去吊钩的蚊帐和一床褥子。其次是两床棉被,其次是皮箱和柳条箱,再其次是三招稻草。我把这些东西胡乱地摞在一起,将三捆稻草夹在蚊帐和棉被之间。蚊帐最易引火,我把它半摊开盖在其他行李上。

  最后我折回大书院后面,捡起那个裹着不易燃物的包袱,直奔金阁东头的池畔走去。那就是眼前可以望及池心的泊舟石的地方。那里的几株松树的树阴,他强可以避雨。

  地面映着夜空微微泛白,上面布满了水藻,活像一片陆地,透过星散的细小的缝隙,才知道水的所在。而还不至于在这里荡起波纹。细雨如烟,水气蒙蒙,池子仿佛无限大地扩展着。

  我把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踢落在水中。激起的水声十分响亮,仿佛把我四周的空气都震得龟裂了。我将身子缩成一团,纹丝不动,想让这种沉默消去刚才激起的出乎意料的响声。

  我把手探入水中,温乎乎的水藻纠缠在手上。我首先将蚊帐的吊钧从泡在水里的手里滑落下去,接着将烟灰碟像洗涮似地托水滑落下去,然后,以同样的方法将玻璃杯、墨水瓶沉入水底。该沉水底的东西全部沉尽了。我身边只剩下包裹这些器皿的坐垫和包袱皮。最后就是把这两件东西带到义满像前,终于只等点火了。

  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食欲袭卷上来,这太符合我原先的预想,反而使我产生了一种被背叛了似的感觉。昨天吃剩下的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放在衣兜里。我用工作服的下摆揩了揩濡湿了的手,就贪婪地吃了起来,却不知是什么味道。味觉另当别论,我的胃叫唤,我慌忙把点心塞在嘴里。我心急如焚,胸口激烈地跳动。好不容易咽下去,掬水喝了几口。

  ……我处在只差一步就行动的时刻了。导致行动的长期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完成,我站在准备的尖端上,只等纵身一跃而就了。只要付出一举手一投足之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到达行动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两者之间足以吞噬我生涯的广阔的深渊正在张开大口。

  因为这时候,我打算做最后的告别,就眺望着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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