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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想腻了,等烦了,结果我成了难以摆脱欲求的俘虏,只想哪怕一次,也要明确地捕捉老师的憎恶的面孔。最后,我想出了这样的诡计:我狂妄,也充满稚气,明知首先会给我带来不利,我却已经不能克制自己,甚至不顾这种恶作剧会导致老师对我更大的误解。

  我到学校向柏木打听了店铺的地点和名称。柏木不问缘由就告诉了我。当天我赶到那店铺,看见了无计其数的像明信片大小的批园名妓的照片。

  乍看,经过人工化妆的女人的面孔几乎都是一副模样;细看,却可以发现其性格的微妙差异。透过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面具,可以看到明暗和明朗,灵活的智慧和美丽的愚昧,不愉快和无限度的快活,不幸和幸运等等多彩的色调活现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想要的一。这张照片在店里璀璨灯光的照耀下,其亮光纸面光灿灿反射,使我差点疏漏过去了。不过,拿在手中,照片就没有反光,身穿褐红色大衣的女人的面孔就现出来了。

  “我要这张!”我对店员说。

  我为什么变得如此大胆?这是难以想像的。它与我实行这项计划后反常地变得格外快活,并为不可名状的喜悦所振奋的这种难以想像,是互相呼应的。初始我本想趁老师不在悄悄地干,而不让他察觉出是谁干的。可是,这时候,一股昂扬的情绪驱使着我选择了让他清楚地知道是我干的危险的办法。

  至今,给老师房间送展报还是我的任务。3月还有点微寒的清晨,我像平时一样到大门口去取报纸。我从怀里掏出祗园艺妓的照片,夹在其中一张报纸里,这时我心潮沸腾起来了。

  前院环车道中央那些用树篱围着的铁树,沐浴在朝阳下,它的枝干的粗糙表皮勾勒出了鲜明的轮廓。左侧植着一株小菩提树。四五只晚归的黄雀落在它的技桠上,啁啾鸣啭,恍如揉念珠般的声响。此刻还有黄雀,我感到意外。在旭日照耀的枝头移动着纤细的黄色胸毛,它确实是黄雀。前院铺满了石沙子,一派寂静。

  我粗粗地指拭打扫过后,小心地走过有许多处被濡湿的走廊,以免濡湿了脚丫。大书院老师房子的拉门仍然紧闭着。清晨来得早,拉门的白色显得格外的光亮。

  我跪坐在顾道上,像平时一样扬声说:

  “打扰了!”

  听见老师的应声,我便打开拉门走了过去,把叠好的报纸轻轻地放在书桌的一角上。老师低着头在阅读什么书,没有瞧我的眼睛……我退出房间,把拉门关上,强作镇静,悠然地从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上学前的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任凭心脏越来越剧烈地跳动。迄今我不曾抱希望等待着什么。如今分明是期待老师的憎恨才干出来的,不料我心中却在幻想洋溢着人际相互理解的戏剧性的热情的场面。

  也许老师会冷不防地来到我的房间,宽恕我了吧?我被宽恕,也许会有生以来头一遭像鹤川的日常那样,到达无瑕的明朗的感情。老师与我大概会互相拥抱、会叹息相互理解太晚了吧。无疑,惟有这一点保留了下来。

  尽管时间是短暂的,可我为什么竟热衷于这样荒唐的幻想呢?我无法解释。冷静思考的话,我是想凭借这种无聊的愚蠢行动来触怒老师,让他从继承住持的候选人名单中勾销我的名字,从而我自己找出成为永远失去当金阁主人的希望的端绪。这时候,我甚至忘却了我对金阁长期以来的执著。

  我只顾竖起耳朵倾听大书院老师房间里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

  我心想:这回等待的是老师无法抑制的怒火和大发雷霆。就是被拳打脚踢,落到流血的窘境,我也不会后悔。

  但是,大书院那边鸦雀无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传过来……

  那天早晨,终于到了上学的时刻,从底苑寺出来时,我的身心疲惫,颓丧极了。上课听课也听不过去,回答老师也是答非所问,引起了哄堂大笑。只有柏木漠不关心地眺望着窗外。毫无疑问,他早已察觉到我内心的这出戏。

  回到寺庙后,也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寺庙生活的暗淡、带霉味的永久性,是由今日和明日之间不可能产生任何差异和悬殊所构成的。今天适逢是每月两次讲授教典课中的一天,寺庙的所有人都得聚集在老师的起居室听讲。可我却相信老师大概会在众人面前借着讲授“无门关”这一课来责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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