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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古老的砖门把电车道和大学体育场相隔,面对着西边天空下的层层叠叠的比睿山。一进砖门就是一条碎石路,一直通到主楼门前的停车处。主楼是一座古老的沉郁的二层红砖房子。正门的门楼顶上,屹立着青铜的城楼,说它是钟楼又看不见钟,说它是时钟台,又没有时钟。于是这座城楼在纤细的避雷针下,用它的空洞的方形窗口,把蔚蓝的天空裁剪了下来。

  正门旁边,植有一株老菩提树,庄严的繁枝茂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青铜色。校舍从主楼起,不断扩建,毫无规则地联在一起,不过,大多是陈旧的木质结构平房。这所学校是禁止穿鞋进屋的,一栋房与一栋房之间是由刚破损的竹苇铺成的无尽头的走廊联结起来的。校方像临时想起来似的,只修补了竹苇破损的部分。从这栋房走到那栋房,脚板仿佛是踩在从最新的木色到陈旧的木色的、各种浓淡有致的镶嵌工艺品上似的。

  我像任何学校的新生一样,每天都是带着新鲜的心情上学,但内心总涌上一股漫无边际的思绪。我熟悉的,只有鹤川一人,谈得投机的,也只有鹤川一人。连鹤川本人似乎也感到这样下去,我们就会失去难得来到这个新世界的意义。几天后,休息的时间,我们两人特意分开,各自试图开拓新的朋友。然而,结巴的我却连这种勇气也没有,因此随着鹤川的朋友不断增加,我就愈发变得孤独了。

  大学预科一年所修的课程有修身、国语、汉文、华语、英语、历史、佛典、逻辑、数学、体操等十个课目。逻辑课从开始就使我感到苦恼。有一天,上完这节课,午休时我带着两三个问题,试图求教于一个我所期待的同学。

  这同学经常离群,独自在后院花坛旁吃盒饭。这种习惯仿佛是一种仪式,其难看的食相也是相当孤僻的,所以谁也不接近他。他也不与同学交谈,仿佛在拒绝友谊。

  我知道他名叫柏木。柏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那双严重的X型的腿,走路实在艰难。总是像在泥泞中行走,一只脚好不容易从泥泞中拨出,另一只脚又深深地陷了进去。每迈一步,全身跃动,他的行走就是一种夸张的舞蹈,完全失去了常态。

  入学当初,我就注意柏木并不是没有缘由的。他的残废使我放心了。他的X型的腿从一开始就意味着对我所处的条件的共鸣。

  在后院丛生着三叶草的空地上,柏木把盒饭打开了。空手道俱乐部和乒乓俱乐部的玻璃窗几乎全部破落了,这些荒废的房屋就是面对着这个后院的。后院里植有五六株挺拔的青松,还有空荡荡的小木架温室。木架温室涂抹的绿色油漆已经剥落、起毛,犹如桔假花打卷了。旁边置有两三层的盆景架、瓦砾堆,还有栽着风信子和樱草花的花四。

  坐在王叶草地上是十分惬意的。三叶草的柔和的叶子吸收着阳光,那细小的影子撒满一地,看起来这一带恍如从地面轻轻漂起。柏木坐着与走路时不同,和其他的同学别无二致。不仅如此,他那苍白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可怕的美。肉体上的残废者同美貌的女子一样,具有无敌的美。残废者和美貌的女人都是疲于被人观看,顿于被人观看的存在。他被穷追,就以存在本身来回观观看者。最后是观看着胜利了。正在吃盒饭的柏木垂下眼帘,我感觉到他的眼睛看遍了自己周围的世界。

  在阳光下,他感到自足。这个印象打动了我。从他的身影可以了解到在春光和花丛中,他没有我所感受到的羞耻和虚空。他所强调的影子,实际上就是存在着的影子本身。毫无疑问,阳光是不能渗进他那坚硬的肌肤的。

  盒饭尽管难吃,他还是专心地吃。他的盒饭质量低,可是也不低于我早餐时自备的盒饭。1945年那年月,如果不靠黑市食物是摄取不到营养的。

  我拿着笔记本和盒饭站在他的身旁。我的影子笼罩着柏木的盒饭,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旋即又把眼帘耷拉下来,继续他那单调的咀嚼,如同蚕儿嚼食桑叶一样。

  “对、对不起,刚、刚才听课有、有些地方不明白,我。我想请教一下。’哦用标准语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想,既然上了大学,就应该讲标准语了。

  “你说什么呀?结结巴巴的,我听不明白。”柏木突然回答了一句。

  我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他舔着筷子尖,一股作气地继续说下去:

  “你为什么要来和我搭话,我全明白了。你姓沟口吧。残疾人之间可以交个朋友嘛。不过,比起我来,你把自己的口吃看得太严重了吧?你过分地重视自己,所以和自己一起过分地重视自己的口吃吧。”

  后来我知道他也是临济宗的禅家子弟时,我明白了,他的第一次解答多少表现了他这个禅僧的作态。尽管如此,也不能否定这时他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结巴!结巴!”柏木冲着不能连续说上两句话的我,饶有兴味地说,“你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放心地结巴的对象了,对阳?人大概都是这样去寻求伙伴的。这些姑且不说,你还是童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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