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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我认为,这才是学习历史的意义之所在。因为不论在哪个时代,当代的事物映入到个人眼睛里的范围都是有限的,因而把握它的全貌也是非常困难的。只有这样参考和借鉴历史的全貌,生活在当代每时每刻的局部世界的人们,才有可能通过时隔久远的历史来观察整体世界,并因此而得以匡正自己的一管之见。这就是当代人对历史所拥有的一种令人高兴的特权。

  学习历史,决不是援引过去的局部特殊性,来使现代的局部性的特殊事物正常化。也不是从过去某一时代的拼画玩具中,取出一定形式的模块,再套用在现代的某一局部上,然后再大喝一声“快哉”。那只是把历史当作玩具,当作孩子们的游戏。我们应该知道,昨天的纯粹和今天的纯粹不论如何相似,它们的种种历史性条件却不尽相同。假如你想找出纯粹之间的类缘关系,就应该找到历史条件相同的、现代的“对立的思想”。这才是只占特殊极小部分的“现代的我”所应该采取的谦虚态度。在这里,历史问题在抽象中被舍去,而只把“纯粹性”这一人类的、超历史的因素当作研究对象。这时,同一时代所共有的历史性条件,也就仅仅成了方程式的定数。

  年轻人尤其需要避讳的,是把纯粹性与历史混同起来。我所感到的危险,正是你对《神风连史话》的倾倒。我认为,最好把历史始终作为整体来把握,把纯粹性看作为超历史性的东西。

  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和训诫,尽管这片苦口婆心可能纯属多余。不知不觉间,我也到了看见年轻人就想教训一番的年龄,虽然别人并没有让我这样做。当然,我是相信你的聪明才这样说的。对于不抱任何期望的青年,是根本没有必要这么长篇大论地提出忠告的。

  在奉纳比赛上,看到你那崇高的力量和纯真的热情,我只能赞叹不已。同时,对你的理智和钻研精神,我更是寄以厚望,衷心期望你遵守学生本分,努力钻研学习,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

  如果再来大阪,请务必顺便来我家作客,我随时欢迎你的光临。

  你有一位好父亲,我没有什么可挂念的,可如果你有了想不通的问题,需要找人商量时,我随时可以与你一起探讨,请你千万不要客气。

  专此

  本多繁邦

  终于读完这封长信后,少年叹了口气。他并不赞许信的内容,从头至尾反对这些内容。少年不明白,虽说他是父亲的旧知,可他毕竟身为高级法院的审判官,为什么会屈尊给一位只见过一面的少年写下如此周到而又吐露真情的长信。这是非常少见的。虽然少年并不赞同这封信的内容,却仍然被信中的直率和热情所感动。他还从未从要人那里得到过如此真诚的感情。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归根到底,本多先生一定也被那本书打动了。因为年龄和职业的关系,他对一切好像都小心翼翼。不过,本多先生无疑也是一个‘纯粹’的人。”

  虽然信中的内容与少年的感情相悖,可至少他没有从中发现污浊之处。

  尽管如此,本多又是多么巧妙地从历史中抽去时间概念,使其处于静止状态,把一切都变成地图了啊。难道审判官就是这样的吗?他所说的“全貌”这种某一时代的历史,不过是一张地图,一幅画卷,一个无用的废物罢了。少年认为,“这个人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日本人的鲜血,什么叫儒家学术的系统,什么叫志向!”

  少年回过神来时,令人昏昏欲睡的课程还在继续着。窗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教室里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正发育着的青年们身上散发出的浓烈酸味。

  总算下课了。少年的心境如同垂死的鸡挣扎一番后终于断了气似的平静下来。

  阿勋来到被雨水打湿了的走廊,井筒和相良正在那里等候着他。

  “怎么样?”阿勋问道。

  “中尉说,今天队里没有勤务,三点钟就能回到公寓①,那时公寓里很安静,可以从容地谈话。他还说,让我们在那里吃晚饭。”井筒答道。

  “那么,今天就不参加剑道练习了。”阿勋毫不犹豫地说。

  “剑道部长该不会说你吧?”

  “让他说去好了,他不敢开除我。”

  “口气真大啊。”戴着眼镜的小个子相良说道。

  三人一起往下一节课的教室走去。外语课三人都选修了德浯,因此大家同路。

  井筒和相良都很敬重阿勋。阿勋也让他们读了《神风连史话》,两人都深受感动。这本书今天正好从大阪被还了回来,阿勋打算把它再借给今天将要见面的堀中尉阅读。中尉不致于像本多审判官那样表现出回避的态度吧。“全貌”,阿勋想起刚才信里的词句,现出了淡淡的微笑。“那位审判官不敢接触灼热的火钳,只想碰一下火盆。可是火钳和火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质的东西呀,火钳是金属的,而火盆则是陶瓷的。他虽然是一个纯粹的人,但却属于陶瓷派。”

  ①原文为“下宿”,是指提供食宿的家庭公寓。

  纯粹这一概念,是由阿勋提出来,渗透到另外两位少年的头脑和内心里的。阿勋在同伴中还提出了这样的口号:“向神风连的纯粹精神学习!”

  所谓纯粹,就是把花一般的观念,带有薄荷味的含漱药一般的观念,以及在慈母怀抱里撒娇一般的观念,直接转化为血的观念,砍倒邪恶的大刀的观念,从肩部斜劈下去时血花飞溅的观念,以及切腹的观念。在“樱花落英缤纷”之时,血淋淋的尸身随即化作飘逸着清香的樱花。所谓纯粹,就是把两种全然相反的观念随心所欲地进行倒换。因而,纯粹就是诗。

  阿勋认为,“纯粹的死”倒是更容易一些。他所感到苦恼的是,为了始终如一地保持纯粹,怎样才能做到“纯粹的笑”。无论怎样控制感情,有时也会为看见的一些无聊的事物发起笑来。比如路旁的小狗叼来一只木屐玩耍,他还能勉强忍着不笑,可看见它叼来一只特大的女式高跟鞋乱抡乱甩地玩耍时,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这种笑。

  “知道公寓在什么地方吧?”

  “知道,我来带路。”

  “中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定是个能够‘让我们去死’的人。”阿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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