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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由于所有的解决方式都缺少兴头,不如等待什么人愿意替自己承受败兴。正如必须用别人的鞋接住掉下来的球一样。虽说球是自己踢上去的,但球在空中飘飞的瞬间,变化莫测的球说不定心血来潮,自己飘流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伯爵的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毁灭的幻象。如果已经敕许的皇家未婚妻怀上别人的孩子不算大事,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大事可言了。不过,不论什么样的球,总不能老是落在自己的手里。总会有人出来为自己承担的。伯爵绝不会自己焦急慌张,结果总有人替自己焦急慌张。

  蓼科自杀未遂引起一场惊乱的第二天,伯爵就接到松枝侯爵打来的电话。

  侯爵已经知道内情,这简直令人不可想像。但是,即使家里有内奸,现在的伯爵也不会大惊小怪。充当内奸的最大嫌疑者蓼科本人昨天一整天昏迷不醒,那么所有能够合乎逻辑的推测都变得毫无意义。

  这时,伯爵听夫人说蓼科的症状已大有好转,能够说话,而且也有食欲。于是,伯爵鼓起异乎寻常的勇气,想一个人去探望蓼科。

  “你不要来。我一个人去看她,或许她能够说真话。”

  “那个房间又乱又脏,你突然去看望,蓼科也会觉得很为难的。还是先打个招呼,让她收拾一下屋子。”

  “也好。”

  绫仓伯爵等了两个小时,说是病人正在化妆。

  蓼科住在正房的一间小屋里,只有四张榻榻米大,终日不见阳光,铺上被窝,就没有空余的地方了。伯爵一次也没去过她的房.间。好不容易等仆人前来接他,伯爵才走进她的房间。只见榻榻米上放着一张为伯爵准备的椅子,被褥已经收拾起来,蓼科臂肘靠在几个摞起来的坐垫上面,披着薄棉睡衣,见伯爵进来,低头施礼,脑袋瓜几乎碰到坐垫上。然而,尽管身体十分虚弱,为了保护一直浓厚地涂抹到梳得整整齐齐的额头发际的白水粉,她施礼时不让额头碰到坐垫上。这一切伯爵都看在眼里。

  “真是了不得。不过幸亏救过来了,这就好。不用担心。”

  伯爵坐在椅子上,正好俯视着病人。这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和心情离她很远,无法沟通。

  “您亲自来,实在不敢当,我不知道该怎么赔礼道歉……”

  蓼科依然低着脑袋,从怀里取出白纸,在眼角上轻轻按着。伯爵知道,这也是为了保护脸上的白粉。

  “医生说休息十天就可以完全恢复过来。你就不必客气,好好休息吧。”

  “谢谢……这个样子,苟且偷生,实在万分羞愧。”

  蓼科身披点缀着小菊花的黑红色薄棉睡衣跪坐的姿势,似乎散发出一种刚刚从黄泉路上归来的阴间恐怖不祥的气息。伯爵仿佛觉得连这小房间里的茶具柜、小抽屉都污秽龌龊,不禁心慌意乱。甚至蓼科低着脑袋露出来的、精心涂抹的粉白色脖颈以及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都飘溢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晦气。

  “是这么回事,今天我接到松枝侯爵的电话,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这叫我大吃一惊。我想,你有没有事先告诉他什么的……”

  侯爵的口气显得轻描淡写,但话一出口,见蓼科抬起头来,立刻明白这个问题已不解自明,凭直觉预感到会是什么样的回答,不禁感到震惊。

  蓼科今天的化妆显示着京都式浓妆艳抹的极致,京都口红的鲜红色从嘴唇内侧闪闪发亮,抹平皱纹的白粉上又均匀地涂抹一层白粉,但是在被昨天刚刚吞食的安眠药弄得憔悴粗糙的皮肤上沾不住,所以整个脸庞就像布满刚长出来的霉菌一样。伯爵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继续说道:

  “是你事先把遗书寄给侯爵吧?”

  “是的。”蓼科依然抬着头,毫不畏惧地回答:“我真的打算去死,自己死后,把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给他,所以就寄去了。”

  “什么都写上了吗?”伯爵问。

  “没有。”

  “还有没写的事吗?”

  “是的。有很多事没有写。”蓼科爽快地回答。

  第一卷 春雪 第四十一章

  伯爵询问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出现不便让侯爵知道的什么事情,但一听蓼科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写,突然觉得心神不安。

  “什么事没有写?”

  “您怎么这么说呢?刚才您问‘什么都写上了吗?’我才那样回答。现在老爷您又这么问我,大概您的心里藏着什么东西吧?”

  “别给我打马虎眼。我之所以单独来看你,就是想让你无所顾忌地把话说出来,有话直说好啰。”

  “很多事情没有写,其中一件事,就是八年前在北崎家听老爷说的那件事,我是打算藏在心里埋进棺材里去的。”

  “北崎……”

  伯爵仿佛听到一个不祥的名字似地,不由得一阵惊悸。他也明白蓼科提起此事的含意。越是明白,心里越不安,就想再确认一下。

  “在北崎家里,我说什么来着?”

  “那正是下着梅雨的晚上。我想您不会忘记的。我夸小姐长得聪明伶俐,少年老成,其实那时才十三岁。那一天,侯爵难得到家里来玩。他回去以后,老爷您好像心情不好,就到北崎来散散心。那天晚上,您对我说了些什么?”

  ……伯爵已经完全知道蓼科的意图,她想抓住当时伯爵的话柄,把自己的全部过失统统推到他身上。伯爵突然怀疑蓼科的服毒是否真的想死。

  蓼科坐在一摞坐垫旁边,她的脸浓妆艳抹如一堵白墙,那一双眼睛犹如在墙上凿开的两个黑乎乎的箭口。墙壁黑暗的里面充塞着过去,利箭正从黑暗中瞄准着置身于光亮的明处里的伯爵。

  “你怎么现在还记着呀?那是开玩笑。”

  “是这样的吗?”

  伯爵觉得她在箭口里的眼睛立即眯缝起来,挤出两道锐利的黑暗。

  蓼科又说道:“不过,那天晚上,在北崎的家里……”

  ——北崎,北崎。伯爵一直想从记忆中抹去的这个萦绕心间的名字,现在蓼科却一遍又一遍地叫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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