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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想到这里,繁邦头脑发热,无法忍受继续坐在这里等待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审判。恨不得马上就到清显那里去,晓之以理,劝其回心转意。而且现在无法前往的焦躁情绪更使他心急如火。

  繁邦突然发现旁听席已经座无虚席,这才明白学仆早早带他来占位置的原因。旁听者既有看似法律系的学生,也有精神不振的中年男女,臂套袖章的新闻记者穿梭忙碌。这些人明明出于卑俗无聊的好奇心来到这里,却装作一副严谨正经的模样。有的人蓄着胡子,煞有介事地摇着扇子,用留着长指甲的小拇指从耳朵里抠出硫磺般的耳屎消磨时间。繁邦看见这群人,更觉得看透了相信我们绝不担心犯罪的那些人的丑恶。他至少要极力表现出自己与这伙人毫无相似之处。因为下雨,窗户紧闭着,所有旁听者都在窗户透进来的白灰般光线的映照下,显得单调呆板,只有法警的黑色大盖帽的帽檐的亮光格外显眼。

  人群突然吵嘈起来,原来是被告出庭了。身穿蓝色囚衣的被告由法警押解着进入法庭,由于大家争相观看,繁邦只能从人缝里看见他略显肥胖的白皙的脸颊和鲜明的酒窝。后来也只能看见她的梳着女囚的兵库发型的后脑勺和常常悚缩的、感觉紧张拘谨的圆乎乎的胖肩膀。

  辩护人也已出庭。现在只等着法官和检察官出来。

  “少爷,您瞧她。哪像个杀人犯呀。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啊。”学仆在繁邦的耳边低声说。

  法庭审判按照规定程序进行,先由审判长询问被告的姓名、住址、年龄、籍贯。法庭里鸦雀无声,甚至能听得见书记员迅速记录的笔尖沙沙声。

  被告站立着,流利地回答:

  “东京市日本桥区滨町二丁目五番地,平民,增田富。”

  被告的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在后来的法庭问讯中,旁听者中有的人怕听不清楚重要的部分,都探起身子,用手兜在耳后倾听。被告的回答开头很流利,但当法官询问年龄时,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怎么回事,她略显犹豫。在律师的提醒下,她仿佛惊醒一样,稍稍提高声音回答说:

  “三十一岁。”

  她回头看着律师的时候,繁邦看见她脸颊上散乱的鬓发和明亮清澈的眼睛的眼角。

  在旁听人的眼里,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的肉体仿佛是一个半透明的蚕茧,即将抽出无法想像的、错综复杂的罪恶的丝线。她的哪怕是一点点的身体的动作,都令人想像那囚衣里面腋下渗出的汗珠、惊慌恐惧得乳头颤动的乳房、对什么事情都略嫌迟钝的冰冷丰满的大屁股。她的肉体吐出无数罪恶的丝线,织成罪恶的茧,自己躲藏在里面。肉体与罪恶之间如此精致巧妙地相辅相成……这才是世间的人们追求的目标,而一旦置身于这个狂热的梦境里,平时人们喜欢的、产生欲望诱惑的一切东西都会成为罪恶的因果。那么,无论是干瘦的女人,还是肥胖的女人,她们干瘦和肥胖的身体本身也就成为罪恶的形式。甚至可以想像连沁在她的乳房表面上的汗珠也是罪恶的象征……于是,旁听者以她的肉体作为自己随心所欲的想像的媒体。一个一个地理解她的罪恶,而沉浸在一种愉悦里。

  繁邦发现自己的想像与让自己这个年轻人都能感觉出来的其他旁听者的想像混杂在一起,于是以自己的清高拒绝这种混杂,聚精会神地倾听被告对法官询问的陈述意见,力图把握事件的核心。

  被告说话絮叨,而且经常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但有一点立刻就能听明白,就是这起杀人案是由于一系列情感的狂热导致身不由己的冲动造成这样的悲剧。

  “你什么时候开始和受害人上方松吉同居的?”

  “嗯……我忘不了,去年的六月五日。”

  “这句‘我忘不了’引起旁听席一片笑声,法警命令大家肃静。

  增田富是一家餐馆的服务员,和厨师土方松吉相好。当时土方刚丧妻不久,增田富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从去年开始,两人同居,但松吉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她的户口搬到一起。松吉和增田富同居以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外面寻花问柳。从去年年底开始又和滨町的一家名叫岸本的餐馆服务员阿秀勾勾搭搭,在她身上大肆挥霍。这个阿秀才二十岁,却很有心计,手腕高强,使得松吉常常夜不归家。今年春天,增田富找到阿秀,请求她把男人还给自己。阿秀根本不予理睬,冷语相加。增田富一气之下,把她杀死。

  这个案件是社会上司空见惯的三角关系造成的犯罪,毫无独特之处。不过,随着对案情深入细致的核实,却发现许多想像不到的真实细节。

  增田富有一个八岁的私生子,原先一直寄养在乡下的亲戚家里,为了让孩子在东京接受义务教育,便把孩子接到身边,这也促使她和松吉结婚的决心。然而,这个母亲却走上了一时冲动杀人犯罪的道路。

  接着,被告开始叙述那天晚上的杀人经过。

  “不,要是那天晚上阿秀不在就好了。那样的话,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去岸本餐馆找她的时候,她要是感冒什么的在家里歇着就好了。

  “至于杀人凶器,就是那把切生鱼片的专用菜刀。因为松吉是厨师,家里有几把他用起来特别顺手的菜刀。他说‘这是我的武土刀’,不许女人和小孩子碰一下,都是自己亲手磨刀,十分珍爱。因为他和阿秀的事,我非常嫉妒。他大概觉得这东西危险,就藏起来。

  “对他的这种做法,我十分生气,有时候开玩笑地吓唬他说:‘没有菜刀,别的刀子有得是。’松吉好久没回家,有一天我打扫壁橱,没想到发现他把菜刀包起来藏在里面。令人吃惊的是,菜刀已经生锈。我看着菜锈,就知道松吉已经被阿秀迷得神魂颠倒。我手里拿着菜刀,气得浑身颤抖。这时,孩子从学校回来,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又像一个妻子那样,心想既然是松吉珍爱的刀,拿到店里去磨亮,他一定会高兴的。于是,我用包袱皮包好,正要出门,孩子问道:‘妈妈,你去哪里?’我说:‘有点事出去一下,乖孩子,你在家里。’可是孩子说:‘你不用回来也行,我回乡下小学去,’我觉得奇怪,追问他怎么说这种话。原来是街坊的孩子嘲笑他,说你的母亲被父亲抛弃了,还死皮赖脸地纠缠人家。街坊孩子大概是从自己的父母亲哪里听来的话。所以孩子觉得亲生母亲被别人取笑,还不如乡下的养父母。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打了孩子,也不管孩子还在号啕大哭,奔出家门……”

  增田富说,这时她根本没想阿秀,一心只想着去磨刀,好让心情平静下来。

  磨刀铺生意繁忙,正在磨别人的刀。增田富只好等着,一个小时以后才磨好刀。可是,等她拿着刚磨好的刀一出店门,却不想马上回家,晃晃悠悠朝岸本餐馆走去。

  岸本餐馆那边,阿秀经常随便请假,不来上班,到处游玩,今天下午突然回到店里。女老板狠狠训斥她一顿,但阿秀一方面让松吉向老板解释原因,同时自己也哭着赔不是,事情才算了结。就在这时,增田富到店里,说找她有点事,让她出来。没想到阿秀很痛快地出来了。

  阿秀已经换上接待客人的服装,显得俏丽利落,脚蹬木屐,像高级妓女那样迈着八字脚,有气无力地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语调轻佻地说:

  “刚才我已经向老板保证,以后再也不和男人来往了。”

  增田富一听,不由得心头高兴。可是,阿秀接着又呵呵笑着把刚才的话全部推翻:

  “嗨,谁知道我能不能熬过三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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