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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啊,我多么不幸,”我热泪盈眶地说,“随着我对你爱情的增长,我却总是冒犯你,越来越遭你恨,我多么不幸!”

  爱德梅生性高傲,刚烈。她久经磨炼,性格逐年变得坚强不屈。她不再是我在莫普拉岩曾紧抱在怀中的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女了,虽然自卫时颇有主意,但机智有余而勇气不足。如今她成了一个无畏而自豪的女人,她宁可让人杀死也不允许别人存非分之想。何况,这个女人知道有人热爱她,了解自己的魅力。她轻蔑地推开我;由于我失魂落魄地追随她,她朝我举起马鞭,威胁说只要我胆敢碰一碰她的马橙,她就在我脸上留下一道丑行的标记。

  我跪在地上,求她不要这样不宽恕我就离我而去。她已经上了马,一边环顾四周想重新找到路,一边大声说:

  “我只差再看看这个可憎的地方了!您瞧,先生,看清我们在什么地方了吗?”

  我也注意瞧了瞧;发觉我们正处在树林的边缘,加住小池塘绿树成荫的岸上。两步开外,透过帕希昂斯走后逐渐茂密的树林,我瞥见塔楼的门在青翠的叶丛后边像一张黑魆魆的大嘴洞开着。

  我再次感到一阵眩晕,心中两种本能进行着剧烈的斗争。当灵与肉正在搏斗,生命的一部分力求扼死另一部分时,谁能说明人脑里的神秘活动呢?在像我这样的人体结构内,请您相信,这样的内心冲突必然是可怕的;别以为在性格暴躁的人身上意志只起次要的作用;对一个在这样的斗争中精疲力竭的人说什么“您应当自我克制”,这是一种愚蠢的习俗。

  22

  怎样向你们描述我意外地看见加佐塔楼时心中的感受呢?我有生以来只见到过它两次;两次都在这儿卷人最痛苦、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可这些场面同这第三次遭遇等待着我的另一个场面相比就又算不了什么;有些地方真该诅咒!

  从那扇被砸坏了一半的门上,我似乎还看得见两个莫普拉溅在上面的血。他们罪恶的生活和悲惨的结局使我为自己意识到的粗暴本能而脸红。我厌恶启己的情感,明白为什么爱德梅不爱我。然而,好像这种可悲的血液中有些必然引起同情的因素,我感到由于我的意志竭力要克制激情,我的激情狂热的力量反而增长。我收敛了其他一切欲望,身上几乎不再有放浪的痕迹。我对饮食有节制,即使算不上文雅、有耐心,至少也是多情、具有恻隐之心的。我深刻领会荣誉的法则,对别人的尊严高度敬重。爱情是我最可怕的敌人,因为爱情与我获得的一切道德观念和微妙的感情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这是旧人和新人之间的纽带,牢不可破的纽带,折中点在我是不可能找到的。

  我站在准备丢下我,让我独自步行的爱德梅面前,眼看她最后一次逃避我(因为从我刚才触犯她之后,她大概永远不会再冒与我单独相处的危险),我气急败坏,以可怕的神情注视她。我脸色煞白,双拳挛缩;只要我愿意,我轻轻一抓便能把她拉下马来,让她摔倒在地,由我摆布。只要暂时放任我粗野的本能,通过片刻的占有我就可以满足、扑灭七年来吞噬着我的欲火!爱德梅从不知道,在这令人苦恼的时刻她的名节经历了怎样的危险;为此我永远受到良心的责备;但只有上帝才可以审判我,因为我胜利了,这是我平生最后一次邪念。何况,我的全部罪行仅限于此,其余是命中注定的。

  我突然感到害怕,赶紧转过背去,绞着双手,从原路逃走,不管去什么地方,只知道必须避开危险的诱惑。阳光灼热,树林的气息令人陶醉,这些都重新挑起我对野蛮生活的感情;我必须逃跑,或者屈服。爱德梅专横地一挥手,命令我从她面前滚开。这时,除了来自我的危险之外还存在其他危险的念头,既不可能在我的头脑也不可能在她的头脑里出现;我钻进树林。还没有走满三十步,从我丢下爱德梅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我停住脚步,不知为什么吓得浑身冰凉;在一次驱兽出林的围猎中,枪声本来算不得希罕事;但我心惊肉跳,在我看来,什么都不会无关紧要。我往回走,冒着再次触犯爱德梅的危险去找她,这时我似乎听见加佐塔楼方面传来一个人的呻吟声。

  我向前冲去,接着跪下来,好似被自己的激情压垮了。过了几分钟,我才克服软弱的情绪;脑海中充满悲惨的形象和声响,我分不清幻象和现实了;大白天在树丛中摸索着走。突然,我同神甫劈面相逢;他忐忑不安,正在寻找爱德梅。骑士乘车赶到前面,等候那些逐出野兽的人经过。他在猎人们中间没有见到女儿,不由得慌了。神甫急急忙忙地进入树林,很快找到我们两匹马的足迹,来看看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枪声,但没有担惊受怕。见到我面色煞白,头发蓬乱,神态迷惘,丢了马,没了枪(我把手里的枪掉在我半昏迷的地方,没想到拾起来),他跟我一样恐慌,不比我更清楚原因。

  “爱德梅!”他冲我说,“爱德梅在哪里?”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他见我如此模样,感到十分惊愕,心里认定我犯了什么罪,就像他后来向我承认的那样。

  “不幸的孩子!”他边说边使劲摇晃我的胳臂,想使我恢复神志,“谨慎些,冷静些,我求求您!……”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把他拉向那个决定命运的地点。啊,永远不能忘怀的景象!爱德梅直挺挺躺在地上,全身浴血。她的马在几步以外的地方吃草。帕希昂斯站在她身边,两臂交叉抱在胸前,脸色铁青,心情十分难受,不可能回答神甫又哭又喊的询问。至于我呢,我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事。我以为,我那已被激情搅乱了的头脑完全麻痹了。我挨着爱德梅坐在地上,她的胸膛被击中两颗子弹。我望着她那双不省人事、失去光辉的眼睛。

  “赶走这个坏蛋!”帕希昂斯对神甫说,鄙夷地朝我瞪了一眼:“恶人是改不好的。”

  “爱德梅!爱德梅!”神甫叫着扑倒在草地上,力求用手帕止住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死啦!死啦!”帕希昂斯说,“凶手就在这儿!她把圣洁的灵魂归还上帝时这样说来着;帕希昂斯将替她报仇。这是极其严酷的;但必须如此!……这是上帝的意愿,既然我恰好在这儿了解到实情。”

  “真可怕!真可怕!”神甫嚷道。

  我听到最后这句话的声音,神态迷惘地笑了笑,回声似地跟着重复。

  几个猎人闻声跑来。爱德梅被抬走了。我相信看到她父亲站在我面前走动,然而我无法肯定这不是一种骗人的幻象(我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这些可怕的时刻在我头脑里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记忆,犹如做了一场恶梦),要不是人家向我担保说,骑士不用人帮助就从马车上下来,像年轻人那样机智、果敢地走动,我是绝不会相信的。第二天,他陷入一种十足老年糊涂和麻木的状态,从此再也没有从座椅上起来。

  至于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当我恢复理智时,我发现自己置身在林中另一个地方,靠近一条小瀑布,我不由自主地怀着一种安逸的感觉倾听哗哗泻下的水声。布莱罗躺在我脚边,它的主人靠一棵树站着,留神瞧着我。夕阳将一道道橘黄色的光射进小白蜡树细长的枝干之间;野花似乎在冲我微笑,鸟儿在悦耳地鸣啭,这是一年内最美好的时光之一。

  “多么优美的夜晚!”我对马尔卡斯说。“这地方同美洲的森林一样美。喂,老朋友,你待在那里干吗?应该早点叫醒我;我做了一些恶梦。”

  马尔卡斯走来跪在我身边;两行热泪沿着他瘦削、蜡黄的面颊淌下。他那通常无动于衷的脸上显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怜悯、忧虑、慈爱的表情。

  “可怜的主人!”他说,“神志昏迷,脑袋出了毛病,这就是一切。大灾大难!但忠诚无济于事。永远跟您在一起,必要时跟您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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