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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我们的步行即将结束。踏上宫堡的台阶时,我突然产生一种虔敬的感情,双手合十,惶恐地祈求上天保佑。一种朦胧的恐惧感在我心中苏醒。我设想一切可能妨碍我幸福的东西,对跨过门槛犹豫不决,然后向前冲去。我的眼前掠过一片阴影,耳里充满嗡嗡的声响。我遇见圣约翰,他没认出我来,大叫一声,扑到我面前,想阻止我未经通报就擅自入内。我把他推到一边;他大惊失色,跌坐在前厅一张椅子上;我赶紧冲到客厅门口。可是,正当我要猛然推门时,我停住了,突然感到一阵新的恐惧;我怯生生地开门,瞥见爱德梅正忙着在绷架上绣花,没抬起眼睛,以为这轻微的声响只意味着圣约翰一贯恭顺的作风。骑士睡着了,没有醒来,这个像所有莫普拉一样高大瘦削的老人倒在大安乐椅上;他苍白而皱纹密布的脸似乎已被无知无党的死亡笼罩,同装饰他椅背的橡木雕刻的一个瘦削脸形十分相似。尽管阳光和煦,一道明亮的光洒在他白发苍苍的头上,使这个头像银子一般发亮,他的双脚却仍伸在干葡萄蔓藤生的火前。我怎么向你们描绘爱德梅的姿态给我的感受呢?她俯身在绒绣上,不时朝她的父亲抬起眼睛,察看他睡眠中最微小的动作。她整个人儿显示出多大的耐心和顺从啊!爱德梅不喜欢针线活,她的思想过分严肃,不会看重一针接一针的齐整性和一线接一线的色彩差别细微的效果。何况,她血气方刚,只要头脑未被智力工作吸引住,她就得到户外去进行体育活动。但是,从她父亲受到老年病的折磨,几乎不再脱离他的安乐椅之后,她便一刻也不愿离开他;她不能总是读书报,动脑筋,因此感到有必要学些女红。她说:“女红是囚禁生活的消遣。”就这样,她以英勇的方式抑制了她的性格。这些默默无闻的斗争经常在我们眼皮底下完成,我们却想像不到它们的价值;在这种斗争中,她所做的远不止克服自己的性格,她连血液循环都已改变。我发现她瘦了,脸上褪去青春年华的娇艳色彩,它就像早晨的气息喷在果子上的一层薄霜,尽管未因太阳的热能而受到损害,但一遇到外部轻微的撞击就消失了。然而在这种带点病态的消瘦和过早的苍白面色中有种难以形容的妩媚。她这更加深沉、永远不可捉摸的目光,不再显得那么高傲,比从前越发忧郁了。她多变的嘴角,笑起来不再那么鄙夷,表情越发细腻了。当她跟我说话时,我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两个人;旧人和新人;我觉得她非但没有失去姿色,反而渐臻理想的完美。可是我听当时一些女人说,她“变了很多”,就是说,据她们看来,爱德梅已姿色大减。但是美就像圣堂似的,门外汉只看富丽堂皇的外表。艺术家出神人化的思想仅在遇到知音时才显示出来;绝妙佳作的每个细节都包含着一种灵感,凡夫俗子是看不出来的。我认为,你们的一个现代作家用别的词语说了这个意思,表达得更为透彻。至于我,爱德梅生平中没有任何时刻,我觉得她不如另外一个时刻美。即使在痛苦时,当美从物质意义上说似乎消失,她的美在我的眼中却神化了,转为一种新的精神的美,反映在她光辉的脸上。再说,我就艺术方面讲是天赋平常的;假如我是画家,可能我只会复制一个形象——充满我心灵的形象;因为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在我看来是真正美丽的,这个女人便是爱德梅。

  我定睛瞧了她一会儿,她脸色苍白而又动人,忧郁而又宁静,活脱儿是孝顺的化身,力量受到爱的束缚。我接着冲了过去,扑倒在她脚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既没有发出叫声,也没有惊呼;但她伸出双臂把我的头一把搂住,久久地紧贴她的心口。从这种有力的拥抱中,从这种无声的欢乐中,我认出我们家族的血统,认出我的姐妹。好心的骑士惊醒了,臂肘支在膝上,屈身向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说:

  “好啊,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不见我藏在爱德梅怀里的脸孔;她把我推向他;老人既亲切又宽厚地用虚弱的胳臂拥抱我,感情上的冲动使他顿时恢复了青春的活力。

  我让你们去想像向我提出的一大堆问题和我所受到的无限关怀。爱德梅对我来说是真正的母亲。这种自然流露的慈爱和信任具有无比圣洁的意味,在这整整一天中,除了我确实是她的儿子会有的想法之外,我在她身边不可能还有别的念头。

  他们准备让神甫因我的归来而大吃一惊,为此而作的安排使我深受感动;我从中看到他衷心感到高兴的确实证据。他们叫我藏在爱德梅的绷架下,将她盖活计的大绿布罩在我的身上。神甫紧挨我坐下;我抓住他的双腿使他惊叫了一声。这是从前我经常跟他开的一种玩笑。当我突然推翻绷架,使所有的绒线球滚落在地板上,从我的藏身处一跃而起时,他的脸上有种十分古怪的喜惧参半的表情。

  但我不再啰啰唆唆地向你们描述所有这些家庭生活的场面,我太容易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些往事。

  17

  六年期间,我的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成了一个跟别人差不多相像的人。本能同情感、印象同推理终于几乎达到平衡。这种社会教育是自然而然地完成的。我只消接受经验教训和友谊的忠告就成了。我还远未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但我终于能迅速获得确实可靠的学识。对各类事物,我具有和当时的人们可能有的同样明确的基本概念。从这时起,我知道人文科学取得了真正的进展;我从远处追随着,根本就没想否认这种进步。由于注意到不是我所有的同龄人都表现得如此明白事理,我希望自己早已走上正道,既然我从未在谬误和成见的死胡同里停留。

  看来我智力和理性方面的进步使爱德梅感到满意。她对我说:

  “我对此并不吃惊;从您的来信中我已看出来了;我像母亲般地感到自豪和高兴。”

  我的好叔叔再没有精力像从前那样参与激烈的争论;我真心实意地相信,如果他保持这种精力的话,就会由于从我身上再也找不到不倦的对手而感到有点遗憾,从前我的犟劲却曾使他十分气恼。他甚至试图闹一些别扭来考验我;但那时我把向他提供这种危险的娱乐视为犯罪。他不大高兴,认为我太把他当老人看待。为了安慰他,我把话题转到他经历过的往事,向他提出许多问题,显然他的经验比我的学问有用得多。这样,我获得了待人接物方面的一些有益的基本知识,同时充分满足了老人可以理解的自尊心。他出于好感对我产生了友谊,犹如他出于天性的慷慨和家族的精神收养了我。他不加掩饰地说,在长眠之前,他最强烈的愿望就是看见我成为爱德梅的配偶。当我回答他,这是我生活的惟一意图,我心灵的惟一宿愿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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