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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当我脱离美国部队,在法国将军的指挥下作战时,我与阿瑟终于不得不分手了。阿瑟是美国人,他只有等到战争结束,才好退伍到波士顿定居,在库琅教授身旁工作。库用教授像爱亲儿子一般爱他,答应委任他任费城社会图书馆的主要图书管理员。这正是阿瑟为他的工作早就向往的最高奖赏。

  我在美洲的最后那几年时间内发生的大大小小事件,都属于历史的范围。我怀着纯粹个人的喜悦心情,看到和平降临,宣布美国独立。我一直忧心如焚,激情有增无减,再没有心思为军事上的荣誉陶醉。返航之前,我去向阿瑟告别,然后同高尚的马尔卡斯一起上船,既为离开我惟一的朋友觉得难受,又为即将重见我惟一的爱人而感到高兴。我所在的舰队横渡大洋时历尽艰险,有好几次我都已放弃希望,以为再也不可能在圣赛韦尔的大橡树下,对爱德梅屈一膝行半跪礼了。终于,在法国海岸遇到最后一次暴风雨之后,我踏上了布列塔尼沙滩,投入我可怜的中士的怀抱。他经受了我们共同的艰难困苦,即使不是依靠过人的体力,至少也是借助更为沉着的斗志;我们的泪水交流在一起了。

  16

  我们从布雷斯特出发,没有寄过一封信通知我们的到来。

  接近瓦雷纳时,我们从驿站快车上跳下,吩咐车夫沿最长的路赶到圣赛韦尔,我们自己抄近路穿越树林。当我瞥见花园里的大树令人肃然起敬地耸向小灌木林的上空,就像德落伊教祭司站在一大群匍伏着的信徒中间高举起庄严的手指时,我的心跳过于剧烈,使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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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落伊教,古代克尔特人及高卢人信奉的宗教。

  “怎么啦!”马尔卡斯用近乎严厉的神色掉过头来,似乎在责备我的软弱。

  然而,过不了一会儿,我发现他的面容同样流露出意外的激情。一声短促的哀鸣和一条浓密的尾巴在他腿间的摩擦使他战栗,他认出布莱罗时大叫了一声。可怜的动物老远嗅出主人,像小时那样敏捷地冲过来,在他跟前打滚。起初,我们以为这条狗要死了,眼看它在马尔卡斯的抚摩下蜷成一团,呆着一动不动;接着它倏地跳起来,似乎受到一个与人无异的思想的启发,闪电般地往帕希昂斯的小屋奔回去。

  “对,去通知我的朋友,好样的狗!”马尔卡斯嚷道,“真比人还够朋友。”

  他朝我转过脸来,我瞅见两颗豆大的泪珠沿着这个无表情的西班牙未等贵族的面颊滚下。

  我们加快步伐向小屋走去。小屋已经过明显的修缮。一座秀丽的、乡村风味的花园铺展在屋子周围;花园由绿树篱围着,树篱后边是一排岩石。我们不再经过一条满是石子的小径,而是沿着一条美观的小路走进去,两边丰茂的蔬菜排成整齐的行列,好似齐步走的军队。前锋由一营卷心菜组成;胡萝卜和莴苣构成主力部队;沿树篱一排谦卑的酢浆草殿后。已经长得茁壮挺秀的苹果树将绿荫覆盖在这些作物上;修整成纺锤形或扇形的梨树,与拂着向日葵、桂竹香根部的百里香和鼠尾草的花坛相间。这一切都表明帕希昂斯身上起了奇异的变化,恢复了社会秩序的观念,甚至奢侈的习性。

  这种变化十分显眼,我真以为从这个住所内再找不到帕希昂斯了。一种更加严重不安的心情又攫住了我;当我瞧见两个年轻的村民正忙于修剪贴墙种植的一行行果树时,我几乎确信自己的不安有理了。我们的航行持续了四个多月,所以足足有六个月我们没听到这位隐士的消息。但马尔卡斯似乎并不担心;布莱罗明明告诉他帕希昂斯活着,这条小狗刚才在沙路上留下的足迹显示出它所采取的方向。话虽如此,我生怕看到这样一个欢乐的日子受到干扰,竟不敢向那两个园丁打听帕希昂斯的情况。我默默跟随马尔卡斯前进,他以动了感情的眼睛扫视这座新的乐园,谨慎的嘴中只透露出一句话:“变了!”接连重复好几遍。

  终于我不耐烦了;小路没完没了,尽管事实上很短。我跑起来了,心儿激动得直跳。

  “爱德梅兴许就在这里!”我自言自语。

  然而她不在。我只听见隐士的声音在说:

  “哎哟!怎么回事?这条可怜的狗疯啦?躺下,布莱罗!不能这样折磨你的主人。太宠的结果就是这样!”

  “布莱罗没有疯,”我进门的时候说:“难道您聋得连一位朋友走近都听不见啦,帕希昂斯先生?”

  帕希昂斯让手里正在数着的一叠钱掉在桌上,像从前一样真诚地向我迎来。我拥抱了他;他对我的欢乐感到惊奇和感动;然后,他从头到脚地打量我,对我身上发生的变化不胜诧异,直到马尔卡斯来到门口。

  这时帕希昂斯脸上显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他朝天举起大手,嚷道:

  “这简直是赞美歌中的话!现在我可以瞑目了,因为我的眼睛看到了我所期待的人。”

  马尔卡斯一言不发,像往常一样举起帽子,坐到一把椅子上,脸色煞白,闭上眼睛。他的狗跳到他的膝上,试图用短促的叫声表示亲热,但这种叫声却变成了一系列的喷嚏(你们记得它是生下来就哑的吧)。由于年老和高兴,它浑身打颤,把尖鼻子伸向主人的长鼻子;可是它的主人却没有像通常那样回答说:

  “躺下,布莱罗!”

  马尔卡斯晕过去了。

  这个多情的人并不比布莱罗更懂得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意,他被极度的幸福压倒了。帕希昂斯跑去给他找来一大壶本地出产的酒,是隔年的,就是说尽可能最陈最好的。马尔卡斯给灌下几口这样的酒之后,在酒的酸涩味的刺激下苏醒了。西班牙末等贵族将他的昏厥说成是由于疲劳和酷热的缘故;他不愿或不善于说出真正的原因。有这样的心灵,它们为精神上无比的完美和崇高燃尽之后,熄灭了,却从来没有找到办法,甚至没感到需要向别人表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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