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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趁家里人没有起床之前动身,生怕看到任何友好的表示会动摇我的决心。我感到自己欺骗了一种过分慷慨的感情。走过爱德梅房前时,我不由得吻了吻锁眼;然后双手抱着脑袋,像疯子似地跑了起来,直到比利牛斯山脉的另一边才停住脚步。在那儿,我稍稍休息一下,便给爱德梅写信,说她是自由的,我不会违拗她的任何决定,但我要目睹我的情敌取胜是不可能的。我内心确信她爱德·拉马尔什先生;我决意抑制自己的爱情;我的承诺超出了我能履行的程度,但自尊心受伤的最初反应使我对自己充满信心。我也写信给叔叔,告诉他只要我尚未像骑士似地赢得荣誉,我便认为自己不配得到他的无限慈爱。我既天真又自豪地向他透露,我希望获得一个战士的功名;由于确信爱德梅会看到这封信,我装出无忧无虑的欢乐和毫无遗憾的热情。我不知道叔叔是否了解我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但是我出于傲气不能向他招认。对神甫也不例外,我照样给他写了一封充满感激和深情的信。我恳求叔叔不要为我花钱维修莫普拉岩上阴暗的城堡主塔,保证绝不会下决心到那儿去住。我要他把买下的领地视作他女儿的产业,只求他把我的一份收入暂且预支给我两三年,使我能购置装备,以免我对美国事业的赤胆忠心成为高贵的拉斐特的沉重负担。

  我的行为和我的信显然令人满意。抵达西班牙海岸不久,我收到叔叔的一封充满勉励的信,对我突然出走作了温和的责备。他给予我慈父般的祝福,以他的名誉担保,爱德梅决不会接受莫普拉岩领地。他还汇给我一笔巨款,我未来的收入不计在内。神南表达了同样温和的责备,加上更加热情的勉励。不难看出,他关心爱德梅的安宁甚于我的幸福,对我的出走感到由衷的高兴。然而他喜欢我,这种友谊通过夹杂着叫我寒心的满足,以感人至深的方式表达出来。他羡慕我的命运,对争取独立的事业充满热情,声称曾不止一次地受到诱惑,想还俗拿起枪杆。但这一切在他只不过是稚气的做作。他温顺而腼腆的性格使他永远成为披着哲学家外衣的教士。

  在这两封信之间,有一封没有留下地址的短笺,似乎是考虑之后塞进去的。我当即明白这出自世上我惟一真正关心的人儿之手,可我没有勇气拆开它。我在海滨的沙滩上徘徊,用哆嗦的手摆弄这张薄薄的纸片,生怕阅读时丧失我的决心给予我的绝望的平静。我尤其担心信中包含着道谢和欢乐的热情表示,透过这些迹象我可以推测出她对另一个人的称心如意的爱情。

  “她能给我写什么呢?”我自言自语,“她干吗给我写信?我不要她的怜悯,更不要她的感激。”

  我真想把这封凶多吉少的短笺扔进大海。有一回,我甚至已把它高举在波浪之上;但立刻又收回来紧贴着心口,在那里藏了一会儿,似乎我相信磁性说拥护者们所宣扬的特异视觉,他们声称运用感觉器官和思想器官能像运用眼睛一样清楚地阅读。

  临了,我下决心启封,读到如下的内容:

  贝尔纳,你做得对;可我不感谢你,因为你的离别给我带来的痛苦是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不过,你还是到你的荣誉和对真理的爱召唤你的地方去吧;我的祝愿和我的祈祷将到处追随你。你完成任务之后回来吧;到时你会发现我既没有出嫁也没有做修女。

  她在短笺内封人那枚红玛瑙戒指,就是她在我生病期间送给我,而我离开巴黎时还给她的。我请人做了一个小金盒,珍藏短笺和这枚戒指,像护符似地随身带着。拉斐特由反对他远征的总督下令在法国被捕,越狱后不久来跟我们会合。我有充裕的时间做准备,终于满怀着忧郁、抱负和希望上船启航。

  你们不期望我报道美国独立战争吧。又一次,我在讲述冒险活动时,把自己的生活同历史事件割裂开来。但在这儿,我甚至要略去私人的经历;它们在我的记忆中形成单独的一章,爱德梅扮演着圣母玛利亚的角色,不断被祈求保佑却又隐身不见。在上述经历里,这位天使的形象,惟一值得你们注意的形象——首先由于她本身的价值,其次由于她对我的影响——根本就不在场,我简直不能想像你们对聆听这样一部分故事会感到兴趣。我仅仅告诉你们,起初我在华盛顿的军队里甘心接受了低级军阶,然后正规而迅速地升至军官的级别。我的军事训练为期不长。这方面,就像我平生从事的每件事一样,我是全力以赴的;由于楔而不舍,我克服了一切困难。

  我赢得了一些杰出领袖的信任。健壮的体格使我能适应战争带来的疲劳;甚至从前的强盗习气也给了我莫大的帮助。我经受挫折时的镇静态度是同我一起下船的所有年轻法国人所不及的,不管他们在其他方面怎样勇敢。我的特点是沉着和顽强,这使战友们大为惊奇,他们看到我那么快就习惯于过林中生活,看到我那么警觉,善于运用诡计跟有时骚扰我们行军的野蛮部族作斗争,不止一次地怀疑我的出身。

  在我不断操劳和经常转移的过程中,上帝赐给我一个有价值的年轻人作为伙伴和朋友,通过同他的亲密交往,我有幸能培养自己的才智。他出于对博物学的爱好,投身到我们远征的队伍里,表现为好军人;但不难看出,政治上的同情在他的决定中仅起次要的作用。他不想望提升晋级,对战略研究缺乏才干。收集植物标本和观察动物远比战争的成功和自由的胜利更吸引他的注意力。战机出现时,他打仗十分勇敢,决不应给人指责为半心半意。但是在作战前后,他似乎忘记到新大陆的大草原上来,除了从事科学考察之外还与别的事情有关。他的鞍囊总是鼓鼓囊囊的,装的不是金钱和服饰,而是博物学标本。当我们卧倒在草地上,警惕地倾听可能显示敌人接近的任何声响时,他却全神贯注在分析一株植物或一只昆虫。这是个令人钦佩的青年,天使般纯洁,苦行僧般忘我,学者般坚韧不拔,外加性格爽朗,待人亲热。当我们受到突然袭击而陷入危险境地时,他所操心和惊呼的只是驮在马臀上的珍贵石子和无价草梗;然而,一旦我们中间有个人受伤了,他就会用无比的热忱和善意看护伤员。

  有一天,他注意到我藏在衣服里的金盒子,立即恳求我送给他,让他存放一些飞虫的腿和知了的翅膀,那是他准备保卫到底,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我得依靠对爱情纪念品的全部敬意才抵制住这种友谊的索取。他所获准的只是在我的珍贵盒子里保存一朵非常美丽的小花。这种植物,他声称是首次发现的,只是在取名为“爱德梅·西尔维斯特里斯”的条件下才有权在我未婚妻的书简和戒指旁占有一席之地。他同意了这个条件;他曾给一株美丽的野苹果树取名为“塞缪尔·亚当斯”,给某种灵巧的蜜蜂取名为“富兰克林”,把他独到的观察成果跟一些高贵的名字结合起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使他高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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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丁文译音,意为“森林的爱德梅”。
  塞缪尔·亚当斯(1722—1803),美国政治家。

  我对他怀有一种热烈的眷恋之情,尤其因为这是我跟一个同龄人的初次友谊。我通过这种亲密交往发现的魅力,向我揭示了生活中新的一面,我迄今还不认识的心灵的特性和需要。由于我一向不能摆脱童年时代的早期印象,出于对骑士制度的爱,我乐意把他看作我的战友;我也要他给我这个称号,而将其他的密友排除在外。他欣然赞同我的想法,这证明我们之间是怎样情投意合。他认为我生来是博物学家,因为我能适应流浪生活和艰苦的探险活动。有时他指责我不太专心;当我冒失地踩坏了有趣的植物时,他严肃地责骂我;但他肯定我的思路具有条理,断言有朝一日我可能有所发现,不是一门大自然的学说,而是一套“绝妙的”分类体系。他的预言从未实现,可他的鼓励在我心中唤醒了对研究的兴趣,防上戎马生涯使我的头脑再度陷入瘫痪。他是上天给我派来的;没有他,我可能已重新变成,即使不是莫普拉岩的强盗,至少是瓦雷纳的野人。他的教导激起我对精神生活的感情。他提高了我的思想境界,也使我的本能变得高尚;尽管他出自正直的美德和谦逊的习惯不愿介人哲学论争,他却生来爱好正义,用没有偏差的智慧解决一切感情和道德方面的疑难问题。他对我产生巨大影响;神甫却做不到,我和神甫一开始就彼此心存猜疑。他向我揭示物质世界的许多奥秘;可最可贵的是他教我要养成认识自己,反复思考自己的印象的习惯。我终于能把冲动控制到某种程度。我永远不可能抑制骄矜与狂暴的气质。一个人改变不了本性,但可以把他多方面的才能引上正路,还往往能把缺点转化为优点——这确实是教育的大奥秘和大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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