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乔治·桑 > 侯爵夫人 | 上页 下页


  “我在各个沙龙里引起轰动,当我又登上我的华丽马车时,我得意地望着那个热恋莱利奥,而且可以被人所爱的女人。至今我要打扮得漂亮的唯一乐趣,就在于我要让人产生嫉妒。我要浓装艳抹的用心,是对那些策划反对我的可怕阴谋的女人来个十分平和的报复。我一旦恋爱,便开始享受到自己美貌的愉快。我只有拿这个献给莱利奥,以补偿巴黎人拒绝给他的成功,我乐于想象,一旦他知道R侯爵夫人崇拜他,这个受到嘲笑、冷落和嫌恶的可怜演员会多么自豪和快乐。

  “再说,这仅仅是欢乐的转瞬即逝的幻想;我从自己的地位得到的是各种收获和利益。我的想法一旦成形,我一发现我的爱情确已形成某个计划,我就勇敢地压抑下去,身分产生的高傲感又对我的心灵施展权力。你用惊愕的眼光来看我?

  我待会儿对你解释这一点。让我畅游我的回忆这个迷人的世界吧。

  “八点左右,我就驱车到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加尔默罗会修女小教堂;我打发马车回去,好象要去参加这时举行的宗教布道;但我只穿过教堂和花园;我从另一条街出来。我上到一个阁楼,找到一个名叫弗洛朗丝的年轻女工,她死心塌地忠诚于我。我关在她的房里,快意地将我的首饰衣装放在她的破床上,穿上方方正正地黑衣服,佩上驴皮鞘的长剑,戴上向往神职的年轻中学校长的对称假发。我本来就高高大大,褐色头发,目光和善,像个小小的名声不好的教士要躲起来去看戏那样,神态笨拙伪善。弗洛朗丝以为我真有外遇,同我一起笑谈我的变形,我承认了,为了得到欢乐和爱情的陶醉而变形,那些到小饭馆秘密进晚餐的疯姑娘也不会象我那样快乐。

  “我登上一辆出租马车,缩到剧院的小包厢里。啊!这时,心跳、恐惧、欢乐、急不可耐都中止了。深深的凝思占据了我所有的官能、我像失神似地一直等到幕启,处在庄严肃穆的等待之中。

  “就如同秃鹰在有威慑力的飞掠而过中抓住一只山鹑那样,它先在山鹑的上空有魔力的盘旋几圈,然后攫住气喘吁吁、一动不动的山鹑;莱利奥的心灵,他的悲剧演员和诗人的伟大心灵,裹住了我的全部官能,把我投入到欣赏的痴呆状态中。我倾听时,双手在膝头痉挛,下巴搁在包厢的乌得勒支丝绒上,眼角淌满泪珠。我屏息敛气,诅咒使人目眩神疲的灯光,我的眼睛盯住他的手势和脚步,被灯光晃得干涩灼痛。我真想抓住他的胸脯每一细小的起伏,他的额角每一细小的皱褶。他表演出来的激动和剧情中的不幸,像真情实事深入到我心坎里。不一会儿,我便分不清真假。对我来说,莱利奥不存在了:这是罗德里格,这是巴雅泽,这是伊波利特①。我憎恨他的敌人,我为他的危险而战栗;他的痛苦使我同他一起抛洒滚滚热泪;他的死使我喊出声来,我不得不咬紧手绢,憋住声音。两幕之间,我精疲力竭瘫倒在包厢深处;我像死了一样待在那里,直到高亢的前奏曲向我预示幕启。于是我又振作起来,变得热烈和精力充沛,为的是欣赏、感受、流泪。在这个人的才能里,有那么多的清新气息。那么多的诗意,那么多的青春!那一代人真得是铁石心肠,才不拜倒在他脚下。

  “尽管他冒犯各种约定俗成的思想、尽管他不可能迁就愚蠢的观众的趣味,尽管他衣冠不整使女士们反感,尽管他藐视男人的愚蠢要求而得罪他们,他仍然有崇高的力量和不可抵御的魅力的时刻,他的眼神和言词这时攫住了倔强的无情无义的观众,就象捏在他手心里,他迫使观众鼓掌和战栗。这种时候很少见,因为不能突然改变一个时代的整个精神;当这种场面出现时,观众狂热地鼓掌;巴黎人好像为他的天才所折服,愿意为他们的不公道赎罪。我呢,我宁可相信,这个人有时拥有异乎寻常的力量,最瞧不起他的人感到不由自主地被拖着走,让他获得成功。说实在的,这时,法兰西喜剧院的大厅好像染上了狂热。走出剧场,大家面面相觑,很惊讶给莱利奥喝了采。而我呢,我沉浸在激动中;我叫喊,我流泪,我热烈地呼喊他,我狂热地叫着他的名字;我微弱的声音幸亏消失在我周围爆发的风暴般的狂呼乱喊中。

  “另外有几次,我觉得场面很崇高,观众却朝他吹唿哨,我气忿地离开剧场。这些日子对我最为危险。我强烈地想去找他,同他一起哭泣,诅咒这个时代,向他献上我的热情和爱情,以此安慰他。

  “有一晚,我从专用的暗道出来时,看到我面前飞快掠过一个瘦小的人,朝街上走去。一个布景工人向他脱帽,对他说:‘晚安,莱利奥先生。’我马上急切地想挨近去看这个不寻常的人,冲过去跟踪他,我穿过街道,不顾要遇到危险,跟他一起走进一爿咖啡馆。幸好这是一个不三不四的咖啡馆,我大概不会遇上我那阶层的人。

  “在一盏蹩脚的蒙上烟尘的灯的光亮下,我盯住莱利奥,我以为自己搞错了,跟踪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他至少有三十五岁:黄蜡蜡、羸弱,憔悴;穿得很差;气宇十分平常;嗓音沙哑微弱,同流里流气的人握手,狂饮烧酒,满口污言秽语。我几次听人叫他的名字,才肯定这果真是舞台上的神灵,伟大的高乃依的作品扮演者。我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迷住我的魅力,甚至找不到那样崇高、热烈和忧郁的眼神。他的目光阴沉,微弱,近乎愚蠢;他对咖啡馆伙计说话时,谈论财博、酒店和妓女时,嗓音不堪入耳。他的举止猥琐,谈吐下流,脸颊的油彩没擦干净。这不再是伊波利特,这是莱利奥。

  神庙空落落,十分寒酸;神谕默然无声;天神变成了人;连人也不是,是演员。

  “他走了,而我久久地留在位子上发呆,忘了喝带香料的热酒,我叫了这份酒只是了为摆出骑士风度。我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和朝我投过来的目光时,恐惧袭上心头;我平生头一遭处在这样暧昧的境况中,跟这种阶层的人厮混;后来,流亡国外锻炼了我,使我能应付这类对我的地位很尴尬的场面。

  “我站起来想溜走,但忘了付账。伙计追了上来,我羞愧难当;只得回到店里,对柜台作解释,忍受朝我投来的轻蔑和嘲讽的目光。我走出门来,觉得有人尾随在后。我找不到马车钻进去;喜剧院前面已经见不到马车。沉重的脚步声历历可闻,总在跟踪着我。我哆嗦着回过身,看到一个魁伟的莽汉,我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已经注意到他,他的模样很像密探,或者比这还糟。他对我说话;我不知他说些什么,恐惧使我丧失了理解力;不过我还算头脑清醒,想到要摆脱他。恐惧给人以勇气,我顿时变作女中豪杰,猛地在他脸上打了一拐杖,然后仍掉拐杖,以便跑得快一点,我的大胆使他呆住了,我像闪电一样快跑,直跑到弗洛朗丝家才停住。第二天中午,我在拉上轻纱帘和柱头插上粉红羽毛的床上醒来时,以为做了一个梦,从昨天的奇遇和失望中感到极大的侮辱。我真以为自己断绝了爱情,我想自我庆幸,可是徒然,我感到要命的悔恨,烦恼又降落到我的生活中,一切都幻灭了。这天,我把拉里厄赶了出去。

  “夜幕降临,给我带来的再也不是以往令人舒畅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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