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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侯爵夫人沉吟不语,蓦地,她将在指间长久把玩的金鼻烟壶啪嗒一声放在桌上,说道:“那么,既然我已开始自我坦露,我想和盘托出。好好听着:

  “有一次,我平生绝无仅有的一次,我恋爱了,但爱得与别人不同,这是热烈的,不可遏止的,席卷一切的爱,而实际上是理想的柏拉图式的爱。噢!听到一个十八世纪的侯爵夫人平生只有一次爱情,而且是柏拉图式的爱情,这令你很惊讶吧!唉,我的孩子,你们这些年轻人,这是因为你们以为了解女人,但却一无所知。如果许多八旬老妪肯向你们坦率地叙述身世,你们或许会发现在女性的心灵里你们没有想到的恶习和德行的源泉。

  “现在,你猜一猜,我,侯爵夫人,贵妇中最傲慢和目空一切的侯爵夫人,我为之神魂颠倒的男子属于什么阶层。”

  “是法国国王,或者是王太子路易十六。”

  “哦!如果你这样猜下去,得有三个小时才能猜到我的情人。我不如告诉你吧:这是一个演员。”

  “在我想象中,这依然是个国王。”

  “在戏台上出现的最高贵最洒脱的国王。你不吃惊?”

  “不太吃惊。我听人说,甚至在法国偏见最有势力的时代,这类不分贵贱的结合也并不罕见。埃皮奈夫人①的一位女友跟热利奥特②不是一起生活吗?”

  “你非常熟悉我们的时代!这真叫可怜。唉!正是因为这一类行为记载在回忆录中,以惊奇的口吻援引出来,你才断定它们罕见,与时代风尚是矛盾的。请相信,他们那时引起了轰动;当你听说吉什公爵、马尼康公爵、利奥纳夫人和她的女儿的丑行败德时,你便能肯定,这类事在发生的当时同你读到的时候,一样令人气愤。你认为以愤懑的笔触转述给你看人,才是法国正直的人吗?”

  我丝毫不敢反驳侯爵夫人。我不知道,我们俩哪一个更有资格去下断语。我请她言归正传,她又这样说下去:

  “为了向你表明,这件事多么难以令人容忍,我要告诉你,第一次我见到他以后,我对坐在我身旁的里埃尔伯爵夫人表达了我的倾慕之心,她回答我:‘我的绝色美人,除了我,你没对别人这样热切地表白心声,做得很对;假如人们怀疑到您忘记了,在大家闺秀的眼中,演员算不得人,人们就会不留情面地讥笑您。’“费里埃尔夫人这席话萦回在我脑子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当时的处境,我觉得这轻侮的口吻很荒唐;这种对我万一透露了倾慕之情会损害自身的担心,好象假惺惺而又带有恶意。

  “他名叫莱利奥,意大利人,但法语说得很出色。他大概有三十五岁,尽管在舞台上他往往显得不到二十岁。他演高乃依的戏胜过演拉辛的戏;不过,无论是演这一个和那一个戏剧家的戏,他都是无与伦比的。”

  我打断了侯爵夫人:“我很惊讶,他的名字没写在戏剧天才的年鉴上。”

  她回答说:“他向来默默无闻,无论城里还是宫廷内,大家都不欣赏他。开初,我听说他受到喝倒采。后来,观众考虑到他内心的热烈和不断上进的努力,容忍了他,有时向他喝采;总的说来,观众一直把他看作一个趣味低劣的演员。

  “这个人在艺术上不属于他的时代,跟我在风俗上不属于我的时代一样。或许就是这种非物质的,然而强大无比的联系,从社会链条的两端,将我们的心灵吸引到一起。观众不理解莱利奥,如同社交界对我的评论。‘这个人演得太过分,观众这样评论他,‘他表演过分,却一无所感。’而人们这样评论我:‘这个女人可憎可厌冷冰冰的;她没有感情。’有谁知道我们这两个人是否最强烈地感触到时代气息呢!

  “那时节,悲剧要演得十分得体;必须有风度,即使是打耳光也罢;必须死得体面,要优雅地倒下去。戏剧艺术编排得适合上流社会的口味;演员念白和动作要跟费德尔和克吕泰奈丝特拉①用作古怪打扮的裙环和粉相调和。我没有斟酌和品评过这个流派的弊端。我思索得不深入;只是悲剧使我厌烦得要命;由于要适应它,这种格调实在不高,我一星期得两次鼓起勇气去受这份罪;我听这些矫揉造作的大段台词时流露出冷瘼的不自在的神态,使得人们议论我,说我对艳诗丽词之美麻木不仁。

  “我离开巴黎很长一段时间,有一晚我又上法兰西喜剧院,去看《勒·熙德》的演出。我在乡下小住时,莱利奥已被这个剧院接纳。我是头一回看到他。他扮演罗德里格。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便激动起来。他的嗓音深沉,不很响亮,却遒劲有力,抑扬顿挫,观众批评他的,这是其中一个方面。观众期待熙德是男低音,正如他们希望古代英雄都是高大强壮的那样。一个国王不到五尺六寸高,是不能戴上王冠的:这同高雅趣味的评断截然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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