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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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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临到林荫路的尽头已经出现,前边就是草原,那就必须数一数左边的山毛榉。有经验的眼睛可以发现第八棵和第九棵山毛榉之间原先有过一条小径,如今却已经荒废。这条小径象蛇似的蜿蜒到一座小礼拜堂去,在那附近可以找到水。茨威布希知道有这样一条小径。他数到第八棵山毛榉就往左拐弯。伊尔卡跟在他后面走。他们得穿过密密层层的牛蒡、野麻、鼠芹、荨麻。荨麻无情地刺痛他们的胳膊、脖子和面颊,野麻和鼠芹难闻的气味弄得他们透不出气来。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的肩膀上粘满蜘蛛网。蜘蛛网上有些小蜘蛛在爬,大苍蝇和蚱蜢已经落网。大蜘蛛不习惯地salto mortale①,从他们肩膀上跌到草地上。我们这两位行人不得不搅扰成千个生命的安宁。 ①意大利语:翻跟头。 小礼拜堂矗立在林间空地上,那儿生满高高的青草,离林荫路有一刻钟的路程。小礼拜堂怯生生地耸立在青草之上,墙上的灰泥已经脱落,生满青苔、滨藜和长春藤。它那光滑的圆锥形房顶被太阳晒成棕红色,上边立着高高的铜十字架。 十字架对茨威布希来说,往往成为指路的星标。 “如果小溪干了,”茨威布希说,“那么命运的礼物就比伯爵夫人送给我们的礼物还要糟得多。我的五脏干得象牛皮纸一样了。” 然而小溪没有干涸。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往小礼拜堂那边走去,随手拂掉他们肩膀上的蜘蛛,这时候就有一股清凉的水汽迎面扑来,并且传来潺潺的水声。茨威布希畅快地微笑着,把竖琴和小提琴放在小礼拜堂的台阶上,赶紧绕着小礼拜堂走动,两条短腿急忙地迈步,象是在画螺线。 “有流水的声音了……不过,见鬼,它在哪一边呢?”他大笑着说。“小溪啊,你在哪儿?往哪儿走才能找到你啊?哎,荒唐的记性!我,小溪啊,在你那儿喝过两次水,不料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忘记你在哪儿了!我看我跟一般的俗人差不多!我们什么也不会忘记,只会忘记我们的恩人!哎,人啊! 哈哈……” 伊尔卡的听觉比较敏锐,要不是她那年老而且依她看来有病的父亲刚才受过一场可怕的凌辱,她倒能听出来小溪在哪一边汩汩地响。现在她却心不在焉地跟着她那不住迈步的父亲走,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理会。她顾不上疲劳,也顾不上口渴。强烈的、年轻的、正义的愤怒压倒了一切。她一面走,一面瞧着地下,咬着上嘴唇。 茨威布希有一只耳朵发聋,他绕来绕去,最后才算走到一个地方,可以清楚地听见湍急的流水声,脚下的土地也显得柔软而潮湿。 “小溪一定就在椴树下面!”茨威布希说。“就在那儿,那棵孤零零的椴树!不过另外还有两棵,都到哪儿去了?我十年前在这儿喝水,椴树一共有三棵嘛……必是让人家砍掉了!可怜的小椴树啊!不知什么人要用它们。喏,我们要找的小溪也找到了……你好!伊尔卡,我们来为你的健康干一杯吧!” 茨威布希跪下去,把帽子丢在一旁,把扑满尘土的脸送到清凉、发亮的水面上去……伊尔卡心不在焉地弯下一条腿,照她父亲的样子做。茨威布希把嘴和眼睛都浸到水里,不住喝水。他在水面上看见他那血迹斑斑的脸容。他瞧着他的瘀伤和青肿,准备说几句恰如其分的俏皮话。可是等到他在镜子般的水面上看见他脸旁那张伊尔卡的脸,他的俏皮话就飞出脑子,喝进嘴里的水也吐出来了。他不再喝水,抬起头来。 “伊尔卡!”他皱起眉头说。“听见了吗,姑娘?不要这么龇牙咧嘴的!你又不是狗!我不喜欢这样!不要傻里傻气的!” 伊尔卡抬起头来,用湿润的手心摩挲额头。 “我不喜欢这样!”茨威布希继续说。“你丢开这种愚蠢的习惯吧:一点点小事就龇牙咧嘴!你得放聪明些!何必生气呢?你的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而且你在发抖!你瞧着吧,傻孩子,等你活活地气死,你就明白了!不要这样!算了吧! ……” “我办不到……谁也没有权利打你的脸,茨威布希爸爸。 谁也不行!” “是吗?莫非我自己就不知道?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嘛! 打脸也罢,打背也罢,打肚子也罢,一概不对……可是你要怎么样呢?” 伊尔卡又用手心摩挲额头,小声说: “我要任何人都不敢打你。我要……我要找她报仇。” 茨威布希吹了声口哨,弯下腰,凑近溪水,开始洗脸。他洗完脸,用手抹干,说:“胡闹,伊尔卡!你要是还没喝够水,就再喝点,然后我们就去取我们的乐器。糊涂话也说得够了!” 茨威布希搀着伊尔卡的胳膊,把她扶起来。然后他摩挲着肚子,往小礼拜堂走去。 “我们与其生闷气,还不如去看看小礼拜堂的好!”茨威布希提议道。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走到小礼拜堂跟前,看见许多绿色和灰色的壁虎纷纷钻进墙缝里和草丛中。小礼拜堂的门上扣着生锈的铁钩,钉着木板,封得严实。大门上方有一块光滑的木板,上面钉着铜铸的字。不消说,那是拉丁文。茨威布希读了一遍,然后翻译给伊尔卡听:“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一八〇六年。过往的行人啊,你们祈祷吧,求神圣的天使保护他的灵魂长住天国!”两个窗子的玻璃都打碎了。玻璃的碎片嵌在半朽的窗框里,射出虹一般的光彩。第三个窗子被一束大麦秸堵祝那些窗子都布满蜘蛛网和尘土。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茨威布希对着窗口叫道。 “戈尔达乌根!”回声接应道。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就是现在的伯爵的叔祖,”茨威布希对伊尔卡说。“一八〇六年,他赴幽会回来,就在这个地方被年老的侍从打死了,那个侍从是为他的女儿报仇。有些人是这样说的,不过另外一些人却说,他是跟他外甥为一个姑娘打架而被打死的。不管怎样,反正侍从就在此地受绞刑。神诫说‘不可杀人’②,然而在戈尔达乌根家里,树林里,园子里,谁也不理会神诫。你往窗子里看一眼,伊尔卡……你看见圣徒福兰齐斯克吗?脸黄得发绿,可怕得很……现在那张像已经模糊不清,不过从前却可以看得很清楚,吓得愚蠢的男人和妇女心惊肉跳。我至今都记得,当时那张脸前面点着蓝色长明灯,特别可怕……每逢我看着那张脸,我背上就一阵阵发凉。问题在于,我的姑娘,画像的画家没有完成他的工作就逃跑了。他没有画完左眼,因此右眼显得很奇特,使得我们的迷信的眼睛看着不舒服。脸也没有画完。用画家的话来说,那张脸只上了底色。画家逃跑,是因为他爱上了伯爵夫人。这个怪人认为她是攻不破的堡垒。傻瓜!他只要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她就会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女人总是脆弱的。女人在问题牵涉到你不该知道的那种事情的时候是不会避开男人的,我纯洁的孩子。” 茨威布希停住嘴,瞧着伊尔卡。伊尔卡没听他讲话。她瞧着地下,嘴里小声念叨,手指头不住动弹,仿佛跟自己讨论什么事。茨威布希吹了声口哨,开始沉思。 ②据基督教传说,神为人立下十诫,其中第六诫是“不可杀人”,见《旧约·出埃及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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