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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本想象刚才那样继续为自己辩护,真诚坦率地象说明其他事情一样说明我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关系。但我突然感到恶心。我脑子里一闪念:我如果说出她的名字,那么,审查委员会定会将她传讯。一想到将她的名字跟坏蛋们的下流诽谤纠缠在一起,一想到定会叫她本人跟他们对质——这个可怕的念头使我猛醒,我不知所措,语无伦次了。

  两位法官,开初还认真听取我的辩护,似乎还多少有点好感,一看到我神色慌乱,便又抱定先入为主的成见跟我作对了。近卫军军官叫我跟主要告发人对质。将军当即命令带昨日那个罪犯。我迅即转过身来望着房门,等待我的告发人进来。过了几分钟,传来脚镣的丁当声,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人,一看:却原来是希瓦卜林。他外貌变化之大令我惊愕。骨瘦如柴,一脸惨白,原先漆黑的头发全都变白,长胡子蓬松凌乱。他说话声音很低,但语气坚决,重复了对我的控告。他说,我是被普加乔夫打进奥伦堡的内奸;说我天天出城单骑突击是为了传递有关城中动静的谍报;最后,说我公然投降冒充的皇帝,跟随他巡视各炮台,千方百计陷害业已叛变的旧同事,以便窃据他们的职位并向冒充的皇帝邀功请赏。我默然听他说完,有一点还算满意:这下流坯没有提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名字,也许因为这个姑娘曾经轻蔑地拒绝过他,说出来有伤他的自尊心;也许因为他心里还残存着一星半点迫使我沉默的同样的感情——无论怎样,反正白山炮台司令的女儿的名字在审问中没有提及。我的主意更坚定了,因而当法官问我能否反驳希瓦卜林的指控时,我回答,我坚持原来的供词,没有别的要辩护了。将军命令把我们押下去。我跟希瓦卜林一同走出来。我镇定地看他一眼,没有对他说一个字。他狞笑了一下,提起脚镣,赶过我,加快了脚步。我又被送进牢房,从此没有再提审过一次。

  以下我要向读者介绍的事情,并非我在场目睹,但那些故事我多次听说,以致细微末节都深深铭刻在脑子里,因而我觉得,好似我也无形中在场一样。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受到了我父母热情诚恳的接待,那是老一辈人特有的作风。能有机会收养和爱护一名可怜的孤女,他们认为这是上帝的恩赐。她们很快就真心爱上她了,因为了解这个姑娘以后而不爱她是不可能的。我的爱情在我父亲看来已经不再是无聊的胡闹,而我母亲唯愿她的彼德鲁沙跟可爱的上尉的女儿成亲。我被逮捕的消息使我全家震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向我父母讲述了我跟普加乔夫交往的离奇的故事,她讲得如此天真,以致父母听了,非但不令他们担忧,反而不时逗得他们开心地笑了起来。父亲不愿相信我会参与其目的在于推翻圣朝和消灭贵族的卑鄙的暴动。他严肃地质问了沙威里奇。我的管教人没有隐瞒少爷曾经在叶米里扬·普加乔夫那儿做客,而那个强盗也总是款待他;老头儿发誓说,他从没有听说有过叛变的事。父母放心了,焦急地等待好消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心里深感不安,但她不说,因为她天赋极其谦虚谨慎。

  过了几个礼拜……突然,父亲收到我家亲戚E公爵从彼得堡寄来的一封信。公爵告知父亲关于我的消息。写了几句通常的客套话以后,他写道,关于我参与叛匪阴谋的嫌疑,很不幸,已经证据确凿,本应叛处死刑以儆效尤,但女皇陛下为了尊重我父亲的功劳和年岁,决定从宽论处,将其有罪的儿子终身流放西伯利亚边远地区,以代替可耻的死刑。

  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送了他的命。父亲失去了平素的坚忍精神,他的痛苦(通常憋在心里),有时通过刺耳的牢骚发泄出来。“怎么?”他憋不住了就连连说,“我儿子居然参与了普加乔夫的阴谋!公正的上帝呀!我居然活到了今日!女皇开恩,不判死刑!莫非这么一来我就轻松了?死刑并不可怕。我的高祖死在红场断头台上,但他把圣洁的良心留给了子孙,先父跟沃伦斯基和赫鲁晓夫①一同遇难。但是,一个贵族居然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跟杀人犯、强盗、逃亡奴才相勾结!……这是全族的奇耻大辱!……”母亲看到父亲气极而绝望的样子,吓坏了,不敢在他面前哭泣,想尽办法给他鼓气,说流言不可信,说世人的非议不足为据。但父亲是安慰不了的。

  ①阿尔杰利·彼得洛维奇·沃伦斯基(1689—1740),俄国贵族政治家,彼得大帝时代担任外交和行政工作,安娜女皇时代,企图进行一些国家体制的改革,因为策划推翻日耳曼人比伦集团而被捕处死。赫鲁晓夫是他的同志。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痛苦比谁都深。她坚信,只要我愿意,我是可以洗刷干净的,她猜到了真情并且认为她本人便是我不幸的根源。她瞒着别人,偷偷流泪,暗自伤心,同时却不断思考着拯救我的办法。

  一天晚上,父亲坐在沙发上翻阅《圣朝年鉴》,但他的思想却远在天边,因此,这一回阅读对他没有产生通常的效果。他嘴里吹着老式进行曲。母亲默默地织着毛衣,泪珠不时掉到毛衣上。坐在旁边做女红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突然开口说,情况迫使她必须到彼得堡去一趟,请求给她路费。我母亲听了非常难过。“你干吗要去彼得堡?”她说,“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莫不是你也想丢开我们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回答说,她的前途全靠这次旅行了,她要仗着以身殉国者的女儿的身分去寻求权势者的援助和庇护。

  我父亲垂下头。凡是任何令他想起儿子可疑的罪行的话,他听了都难以忍受,象是肉中刺。“去吧,小姑娘!”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上帝保佑你找个好丈夫,可不是个无耻的叛徒。”他站起身,走出去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跟我母亲面对面,便把自己的打算部分地告诉了她。我母亲老泪纵横,拥抱了她,祈祷上帝保佑这计谋能有个圆满的结果。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准备了行囊。过了几天她就动身上路了,身边带了巴拉莎和忠心的沙威里奇。这老头儿勉强跟我分手以后,想到他能服侍我的未婚妻,也多少得到些儿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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