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缪塞 > 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 上页 下页
八六


  5-06

  布里吉特睡着了。我沉默无语,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床头。我像一个农夫,经过一场暴风雨之后,在查看受到摧残的农田的损失,我在反躬自省,在估摸我所造成的伤害。

  我没有早点去思考,我认为我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有些痛苦,由于过分的激烈,已经在预示我们它的极限了,而我越是觉得羞愧和懊悔,我就越是感觉到,经过这么一番争吵,我们剩下的只有互道永别了。不管布里吉特能有多大的勇气,她已经把她的可悲的爱情的苦酒喝到最后一滴了。如果我不想看到她死的话,则必须让她摆脱这种爱情。她曾经经常狠狠地责备我,而且比这一次都更加地气愤不已。但是,这一次,她说的不再是因自尊心受到伤害而吐出的空洞的气话,而是被压在心头的、突然迸发出来的心里话。我们所处的环境以及我拒绝带她一起走,也使一切希望化作了泡影。她本想原谅我的,可她没有这种力量。这种酣睡本身、这种无法再忍受的一个人的暂时的死亡,已足以说明了这一点。这种突然而至的沉默,这种如此悲伤地重新回到生活中来时所表现出的柔情,这张苍白的面庞,直至那亲吻,凡此种种都在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有什么纽带在联系着我们,也都被我永远砍断了。如同她现在睡着了一样,很显然,如果我再稍微给她一点点痛苦,她就会从此长眠不醒了。时钟敲响了,我感觉到流逝的时间把我的生命也一同带走了。

  我不想叫仆人,便自己把布里吉特屋里的灯点亮了。我望着那微弱的灯光,我的思想似乎也同这摇曳不定的光亮一样,在黑暗中飘忽着。

  不论我曾经可能说了些什么或做了些什么,但却从未想到过会失去布里吉特。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要离开她,但是,这个世界上,但凡恋爱过的人,有谁会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失望或愤怒使然。只要是我知道自己为她所爱,我就肯定我也是爱她的。那种无法克制的彼此需要第一次在我俩之间出现了。我感到仿佛有一种麻木的倦俯,什么也分不清道不明。我弯着腰呆在她的床边,尽管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我的不幸有多大,但我却并没因此而感觉出痛苦来。我的理智所能明白的东西,我那脆弱而恐惧的心灵却好像故意在退缩,不愿看到它们。“得了,”我寻思,“这已成定论了。是我原来愿意的,而且也这么做了。毫无疑问,我们不再可能去一起生活了。我不想害死这个女人,因此我只好离开她了。这是肯定无疑的了,所以我明天就走。”而且,尽管我在这么想,但我却既没有回想起我的过错,也没想到我的过去和未来。我既没有想起史密斯,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的任何事情。我既说不出是谁把我领到这儿来的,也不知道一个小时以来我都干了些什么。我望着房间的墙壁,我想我一门心思都放在了盘算第二天坐什么车走。

  我在这种奇特的平静之中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像一个被捕了一刀的人一样,一开始并没觉出那凶器的冰凉来,还往前走了几步,惊恐地、两眼迷茫地在想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渐渐地,鲜血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然后,伤口张开了,血便喷涌而出,地上流了一滩紫黑的血,此人一看,吓得猛一哆嚷,感到死到临头;叭地一声摔倒在地。我也是如此,外表平静如常,等着不幸的到来。我低声重复着布里吉特对我说过的话,并且把我平常所知道的女佣给她准备的夜间需用的东西全都在她的身旁放好,然后,我看着她,再走到窗前,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呆在那儿,看着阴沉而广表的天空。后来,我又回到她的床边。我一心想着明天就走,渐渐地,这个“走”字在我脑子里清晰了。我随即嚷叫道:“啊,上帝!我可怜的情妇,我要失去您了,而我却未曾明白怎么爱您!”

  这么一说,我不禁浑身一颤,好像不是我而是别人在说这话。这些话宛如被大风吹断的一只绷紧了的坚琴一样,在我心中震颤。霎时间,两年的苦痛穿过了我的心头,这之后,我一下子便回到现在来了。我将怎样表述这样的一种痛苦呀?对于那些恋爱过的人来说,也许只消一句话便表达清楚了。我抓住了布里吉特的手,她想必是在做梦,在梦中喊出了我的名字来。

  我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泪水像喷泉似的涌了出来。我伸出双臂,好像要重新抓住正在离我而去的整个“往昔”。“这怎么可能?”我重复道,“什么!我要失去您了?我只爱您一个人。什么!您要走?永远结束了?什么!您,我的生命,我钟情的情妇,您要逃走,我再也见不着您了?绝不,绝不!”我大声说道,然后,我冲着熟睡的布里吉特说道,好像她能听见似的:“绝不,绝不,您甭想,我永远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这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要如此高傲?难道就没有任何方法弥补我对您的冒犯了吗?我求求您了,咱们一起来想办法吧。您不是原谅过我千百次了吗?您是爱我的,您不会走的,您没这个勇气的。您想我们今后怎么做好呢?”

  我突然一阵可怕地、吓人地发疯了似的。我走来走去,语无伦次,在家具上找寻可以致人以死的工具。最后,我跪倒在地,用头在床上猛撞。布里吉特动弹了一下,我便立刻停止了。

  “要是我把她吵醒了的话!”我颤抖地暗想着,“你在干什么,可怜的疯子?让她好好地睡到天明,你还有一夜时间看到她。”

  我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十分害怕吵醒布里吉特,所以连大气也不敢出。我的心同我的眼泪一样似乎同时停止了。我浑身冰凉,冷得发抖,仿佛是为了逼使自己默不作声似的,我在心里想着:“你看着她,看着她,还是允许你看她的。”

  我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而且感觉到更加温情的泪水在我的面颊上慢慢地流淌。在我感到一阵狂怒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柔情。我感到有一声哀叹划破了寂静的房间。我偏向床头,开始看着布里吉特,仿佛我的守护神最后一次在要我把她的可爱的面庞深印在我的心中。

  她的脸色是多么地苍白!她那长长的眼睑围着淡蓝的一圈,被泪水润湿了,还在闪亮着。她的腰肢从前是那么地娇柔,现在像是被重物给压弯了。她青灰瘦削的面颊由纤纤玉手托着,枕在她那绵软无力的玉臂上。她的额头上显露着逆来顺受做成的血淋淋的荆冠所留下的印痕。我想起了那间茅屋。半年前,她是多么地年轻呀!她是多么地快活,自由,无忧无虑呀!我是怎么搞的,竟把她弄成这样?我觉得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给我反复唱着我早已忘却了的一支古老的情歌:

  昔日,我冰肌玉肤,

  如花似玉,

  可今朝,我纵欲过度,

  香消玉殒。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