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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她赶到店里时心里十分高兴,立即给威利和别的几个店员付了钱,甚至也没有问一下当天营业的情况。那是个星期六,一周中生意最好的一天,因为所有的农人都在这一天进城来买东西,可是她什么也不问了。

  到木料场去时,她沿途停了十来次车跟那些打扮得很考究……但是都不如她的打扮那样漂亮,她高兴地想……与提包党太太说说话,还有些男人穿过这大街上的红色尘土跑上前来,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马车旁边向她表示敬意。这真是个很可爱的下午,她非常高兴,也显得很漂亮,她的计划也进行得极为顺利。但是由于这些耽搁,她到达木料场时比原先打算的晚了一点,休和运输队的车夫已经坐在一堆木头上等候她了。

  "艾希礼来了吗?"

  "来了,他在办事房里,"休加答说,他一看见她那快活飞舞的眼睛,脸上惯常带有的那种烦恼的表情便消失了。"他是想……我的意思暗他在查看帐本呢。"

  "唔,今天他不用费心了,"她说,接着又放低声音说:"媚兰打发我来把他留住,等他们把今晚的宴会准备好了才让他回去呢。"

  休微笑起来,因为他也要去参加宴会。他喜欢参加宴,并且猜测思嘉也是这样,这可从她今天下午的神气看得出来。她给运输队和休付了钱,然后匆匆离开他们向办事房走去,那态度显然是她不愿意他们留在这里。艾希礼在门口遇到她,他站在午后的阳光下,头发闪闪发亮,嘴唇上流露出一丝差一点要露出牙齿来的微笑。

  "怎么,思嘉,你这时候跑到市区来干什么?你怎么没在我家里帮媚兰准备那个秘密的宴会呢?"

  "怎么了,艾希礼·威尔克斯?"思嘉生气地喊道。"本来是想不让你知道这件事的呀。要是你居然一点也不吃惊,媚兰会大失所望呢。"

  "唔,我不会泄露的,我将是亚特兰大最感到吃惊的一个,"艾希礼眉开眼笑地说。

  "那么,是谁这么缺德告诉你了呢?"

  "事实上媚兰把所有的人都请上了。头一个是戈登将军。他说根据他的经验,妇女们要举行意外招待会时,总是选择男人们决定要在家里擦拭枪支的晚上举办。然后梅里韦瑟爷爷也向我提出了警告。他说有一次梅里瑟太太给他举行意外宴会,可结果最吃惊的人却是她自己,因为梅里韦瑟爷爷一直在偷偷地使用威士忌治他的风湿症,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压根儿起不来床了……就这样,凡是那些为他们举行过意外宴会的人都告诉我了。"

  "这些人真缺德啊!"思嘉骂了一句,但又不得不笑起来。

  他仍然是以前她在"十二像树"村认识的那个艾希礼的模样,那时也是这样笑的。可是他最近很难得有这种笑容。今天空气是这么柔和,太阳这么温煦,艾希礼的面容这么愉快,谈起话来又显得这么轻松,因此思嘉也有点兴高采烈了。她的心在发胀,高兴得发胀,好像整个胸膛充满了喜悦的。滚烫的没有流出的泪珠,被压得疼痛难忍。她突然感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那么快活,还有点紧张和兴奋。她简直想把帽子扯下来,把它抛到空中,一面高呼"万岁!"接着她想像如果她真的这么做时,艾希礼会多么惊讶,于是她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艾希礼也跟着仰头大笑,仿佛他欣赏这笑声似的,他还以为思嘉是对那些泄露了媚兰秘密的人诡谲手法感到有趣呢。

  "进来吧,思嘉。我正要查账呢。"

  她走进阳光灼热的小房间,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艾希礼跟着坐在一张粗木桌子的角上,两条长腿悬在那里随意摇摆。

  "艾希礼,咱们今天下午别弄什么账本子吧!我都腻烦透了。我只要戴上一顶新帽子,就觉得我熟悉的那些数字全都从脑子里跑掉了。"

  "既然帽子这样漂亮,数字跑掉也完全是应该的嘛,"他说,"思嘉,你愈来愈美了"

  他从桌子上滑下来,然后笑着拉住她的双手,把她的双臂展开,好打量她的衣裳。"你真漂亮!我想你是永远也不会老的!"

  她一接触到他便不自觉地明白了,她本来就是期望发生这种情况的。这一整个愉快的下午她都在渴望着他那双温暖的手和那柔和的眼睛,以及他的一句表示情意的话。这是自从塔拉果园里那寒冷的一天以来,他们头一次完便单独在一起,头一次他们彼此无所顾忌地拉着手,并且有很长一个时期她一直渴望着同他更密切地接触呢。而现在……

  真奇怪,怎么跟他拉着手她也不感到激动呀?以前,只要他一靠近便会叫她浑身颤抖。可现在她只感到一种异样温暖的友谊和满足之情。他的手没有给她传来炽热的感觉,她自己的手被握着时也只觉得心情愉快和安静了。这使她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惊惶不安。他仍旧是她的艾希礼,仍旧是她的漂亮英俊的心上人,她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那么为什么……

  不过,她把这想法抛到了脑后。既然她跟他在一起,他在拉住她的手微笑着,即便纯粹的朋友式的,没有了什么激情,那也就满足了。当她想起他们之间所有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情时,便觉得出现这种情形实在不可理喻。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她,仿佛洞察她的隐情似的,同时用她向来很喜欢的那种神态微笑着,好像他们之间只有欢愉,没有任何别的东西。现在他们的两双眼睛之间毫无隔阂,毫无疏远困惑的迹象了。于是她笑起来。

  "哎,艾希礼,我很快就老了,要老掉牙了。"

  "哎,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嘛!不思嘉,在我看来,你到六十岁也还是一样的。我会永远记住我们一次举办大野宴那天你的那副模样,那时你坐在一棵橡树底下,周围有十多个小伙子围着呢。我甚至还能说出你当时的打扮,穿着一件带小绿花的白衣裳,肩上披着白色的网织围巾。你脚上穿的是带黑色饰边的小小的绿便鞋,头上戴一顶意大利麦辫大草帽,上面还有长长的绿色飘带。我心里还记得那身打扮,那是因为在俘虏营里境况极其艰苦时,我常常把往事拿出来像翻图片似的一桩桩温习着,连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脸上那热切的光辉也消失了。他轻轻地放下她的手,让她坐在那里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从那以后,我们已走了很长一段路程,我们两人都是这样,你说是吗,思嘉?我们走了许多从没想到要走的路。你走得很快,很麻利,而我呢,又慢又勉强。"

  他重新坐到桌上,看着她,脸上又恢复了一丝笑容。但这不是刚才使她愉快过的那种微笑了。这是一丝凄凉的笑意。

  "是的,你走得很快,把我拴在你的车轮上拖着走。思嘉,我有时怀着一种客观的好奇心,设想假如没有你我会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思嘉赶忙过来为他辩解,不让他这样贬损自己,尤其因为她这时偏偏想起了瑞德在这同一个问题上说的那些话。

  "可是艾希礼,我从没替你做过什么事呢。就是没有我,你也会完全一样的。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富人,成为一个你应当成为的那种伟大人物。"

  "不,思嘉,我身上根本没有那种伟大的种子。我想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会变得无声无息了……就像可怜的凯瑟琳。卡尔弗特和其他许多曾经有过名气的人那样。"

  "唔,艾希礼,不要这样说。你说的太叫人伤心了。"

  "不,我并不伤心。我再也不伤心了。以前……以前我伤心过。可如今我只是……"

  他停下来,这时思嘉忽然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这还是头一次,当艾希礼那双清澈而又茫然若失的眼睛扫过她时,她知道他是在想什么。当爱情的烈火在她胸中燃烧时,他的心是向她关闭的。现在,他们中间只存在一种默默的友情,她才有可能稍稍进入他的心里,了解一点他的想法。他不再伤心了。南方投降后他伤心过,她恳求他回亚特兰大时他伤心过。可如今他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了。

  "我不要听你说那样的话,艾希礼,"她愤愤地说。"你的话听起来就像是瑞德说的。他在很多事情以及所谓'适者生存,之类的问题上常常唱那样的调子,简直叫我厌烦透了。"

  艾希礼微微一笑。

  "思嘉,你可曾想过瑞德和我是基本相同的一种人吗?"

  "啊,没有!你这么文雅,这么正直,而瑞德……"她停下来,不知道怎么说好。

  "但实际是一样。我们出身于同一类的人家,在同样的模式下教育成长,养成了同样的思维方式。不过在人生道路上某个地方我们分道扬镳了。但我们的想法依然相同,只不过作出的反应不一样而已。举例说,我们谁都不赞成战争,可是我参加了军队,打过仗,而他直到战争快结束时才去入伍。我们两人都明白这场战争是完全错误的。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一场必定要输的战争。可是我愿意去打这场必败的战争,而他却不是这样。有时我觉得他是对的,可是接着,又觉得……"

  "唔,艾希礼,你什么时候才放弃从两个方面去看问题呢?"她问。但是她说这话时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很不耐烦。"要是从两个方面去看,就谁也得不出什么结果了。"

  "这也对,不过……思嘉,你到底要得到什么结果呀?我常常这样猜想。你瞧,我可是从来也不想得到什么结果的。我只要我自己自由自在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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