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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啊,只要爸爸回来就好了!这个疑团她实在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又一次焦急地沿着大路向前望去,又一次大失所望。

  这时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大地边沿那片红霞已褪成了淡粉郄的暮霭。天空渐渐由浅蓝变为知更鸟蛋般淡淡的青绿,田园薄暮中那超尘绝俗的宁静也悄悄在她周围降落。朦胧夜色把村庄笼罩起来了。那些红土垅沟和那条仿佛刚被节开的红色大路,也失掉了神奇的血色而变成平凡的褐色土地了。大路对观的牧场上,牛。马和骡子静静地站在那里,把头颈从篱栏上伸出去,等待着被赶回棚里去享受晚餐。它们不喜欢那些灌木丛的黑影把牧地小溪遮蔽,同时抽动双耳望着思嘉,仿佛很欣赏人类的陪伴似的。

  河边湿地上那些在阳光下郁郁葱葱的高大松树,在奇异的朦胧暮色中,如今已变得黑糊糊的,与暗淡的天色两相映衬,好像一排黑色巨人站在那里,把脚下缓缓流过的黄泥河水给遮住了。河对面的山冈上,威尔克斯家的白色烟囱在周围的茂密的橡树林中渐渐隐去,只有远处点点的晚餐灯火还能照见那所房子依稀犹在。暖和且柔润的春天气息,带着新翻的泥土和蓬勃生长的草木的潮温香味温馨地包围着她。

  对于思嘉来说,落日。春天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她接受它们的美都毫不在意。犹如呼吸空气和饮用泉水一样,因为除了女人的相貌。马。丝绸衣服和诸如此类的具体东西以外,她从来也不曾有意识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过美。不过,塔拉农场照料得很好的田地上空这一静穆的暮景却给她那纷乱的心情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安宁。她是如此热爱这片土地,以致好像并没发觉自己在爱它,就像爱她母亲在灯光下祈祷时的面容一般。

  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没有杰拉尔德的影子。如果她还要等候很久,嬷嬷就一定会来寻找她,并把她赶回家去。可是就在她眯着眼睛向那愈来愈黑暗的大路前头细看时,她听到了草地脚下得得的马蹄声,同时看见牛马正慌张地散开。杰拉尔德·奥哈拉向家飞奔而来。

  他骑着那匹腰壮腿长的猎马驰上山冈,远远看去就像个孩子骑在一匹过于高大的马上。长长的白发在他脑后飞扬着,他举着鞭子,吆喝着加速前进。

  尽管思嘉心中充满了焦急不安的情绪,但她仍然怀着无比的自豪感观望父亲,因为杰拉尔德是个真正出色的猎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旦喝了点酒便要跳篱笆,"思嘉心想。"而且去年他就是在这里把膝头摔坏的呀。你以为他会记住这教训吧,尤其是他还对母亲发过誓,答应再不跳了。"

  思嘉不怕父亲,并且觉得他比他的姐妹们更像是一个同辈,因为跳篱笆和向他妻子保密这件事使他感到一种孩子气的骄傲和略带内疚的愉悦,而这是可以和思嘉干了坏事瞒过嬷嬷时的高兴心情相比的。现在她从树桩上站起身来看他。

  那匹大马跑到篱笆边,弯着前腿纵身一跃,便像只鸟儿般毫不费力地飞了过去,它的骑手也高兴地叫喊着,将鞭子在空中抽得噼啪响,长长的白发在脑后飞扬。杰拉尔德并没有看见在树木黑影中的女儿,他在大路上勒住缰绳,赞赏地轻拍着马的颈项。

  "在咱们县里没有谁比得上你,就是州里也没有,"他得意洋洋地对自己的马说。他那爱尔兰米思地方的口音依然很重,尽管到美国了39年了。接着他赶快理了理头发,把揉皱的衬衫和扭到耳背后的领结也整理好。思嘉知道这些修整工夫是为了让自己像个讲究的上等人模样去见母亲,假装是拜访邻居以后安安稳稳骑马回来的。她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她可以开始同他谈话而不必担心泄露真实的用意了。

  她这时大声笑起来。不出所料,杰拉尔德听见笑声大吃一惊,但随即便认出了她,红润的脸上堆满了边讨好边挑战的神情。他艰难地跳下马来,因为双膝已经麻木了;然后把缰绳搭在胳臂上。蹒跚地向她走来。

  "小姐,好啊,"他说着,拧了一下她的面颊,"那么,你是在偷看我了,而且像你的苏伦妹妹上星期干过的那样,准备到你母亲面前去告我的状了吧?"

  他那沙哑低沉的声音里含有怒意,同时也带有讨好的意味,这时思嘉便挑剔而又嗲声嗲气地伸出手来将他领结拉正了。他扑面而来的的呼吸让她嗅到了一股强烈的混和薄荷香气的波旁威士忌酒味。他身上还散发着咀嚼烟草和擦过油的皮革以及马汗的气味……这是一股各种味道的混杂,她经常把它同父亲联系起来,以致在别人身上闻到时也本能地喜欢。

  "爸,不会的,我不是苏伦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她请他放心,一面略略向后退了一下,带着品评的神气端详他的服饰。

  杰拉尔德身高只有五英尺多,是个矮个儿,但腰身很壮,脖子很粗,坐着时那模样叫陌生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个比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躯干由经常裹在头等皮靴里的短粗的双腿支撑着,而且经常大大叉开站着,像个摇摇摆摆的孩子。凡是自己以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样大都是有点可笑的;可是一只矮脚的公鸡在场地上却备受尊敬,杰拉尔德也就是这样。谁也没有胆量把杰拉尔德当作可笑的矮个儿看待。

  他60岁了,一头波浪式的鬈发已经白如银丝,但是他那精明的脸上还没有一丝皱纹,两只蓝眼睛也焕发着青年人无忧无虑的神采,这说明他从来不为什么抽象的问题伤脑筋,只想些简单实际的事,如打扑克时要抓几张牌,等等。他那张纯粹爱尔兰型的脸,同他已离别多年的故乡的那些脸一模一样,是圆圆的。深色的。短鼻子,宽嘴巴,满脸好战的神情。

  虽然杰拉尔德·奥哈拉外表粗暴,但心地却十分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隶们受惩罚时的可怜相,即使是应该的也罢;也不喜欢听到猫叫或小孩蹄哭。不过他很害怕别人发现他的这个弱点。他还不知道人家遇到他不过五分钟就明白他是好心肠的人了。可是如果他觉察到这一点,他的虚荣心就要大受伤害,因为他喜欢设想,只要自己大喊大叫地发号施令,谁都会战战兢兢地服从呢。他从来不曾想到过,在这个农场里人人都服从的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太太爱伦的柔和的声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因为自爱伦以下直到最粗笨的大田劳工,都在暗中串通一气,让他始终相信自己的话便是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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