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马尔克斯 > 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 上页 下页
十五


  人们立刻这样做了,家里又安静下来。那时尸体还没有什么变化,面色仍然如故,就和他唱歌时一样。克里斯托·贝多亚把他的内脏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并用布条将尸体包扎好。可是,到了下午,刀口开始流出一种糖浆似的液体,苍蝇嗡嗡飞来。嘴边出现一块深紫色的斑点,而且象水中的云彩一般非常缓慢地扩展到头发根下面。那张一向和蔼可亲的面孔变得难看了,母亲用块手帕把死者的脸盖上。这时,阿蓬特上校知道不能再等了;于是吩咐阿马多尔神父动物解剖。“这要比埋在坟里过一个礼拜再扒出来好得多,”他说。这位神父在萨拉曼卡读过医学,学过外科,但是没有毕业就进了神学院,所以就连镇长也知道,他的解剖没有法律效力。尽管如此,他还叫神父这样做了。

  解剖是在公立学校所在地进行的,由一位药剂师帮助作记录,还有一位正在这儿度假的医学院一年级的学生作助手。那不是解剖,而是杀戮。他们只有几件做小手术的器械,其余全是手工工匠的用具。不过,尽管尸体被砍得七零八落,可是阿马多尔神父的报告倒象是正确的,因而预审法官将它作为有用的材料纳入了档案。

  圣地亚哥·纳赛尔身上的刀伤很多,有七处是致命的。肝脏几乎在正面被两处很深的刺伤分为两半。胃部有四处伤口,其中一处扎得那样深,穿透了整个胃部,胰腺被破坏了。结肠有六个小孔,小肠部分多处受伤。背部在第三节椎骨处挨了唯一的一刀,右肾扎穿了。腹腔里积满了大血块,在从肠子里流出的排泄物中发现了一枚金质奖章,那是圣地亚哥·纳赛尔四岁时吞进肚里去的。胸腔两处被扎穿,一处在右侧第二根肋骨附近,伤及了肺,另一处贴着左腋。

  另外,手和臂上有六处轻伤,左大腿和腹部被横着砍了两刀。右手掌被深深扎伤了一个口子。报告说:“活象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伤痕。”脑浆比正常的英国人要重六十克,阿马多尔神父在报告上写道:“圣地亚哥·纳赛尔有超人的智力,前途无量。”但是,他在末尾的注文中指出:“肝脏肥大,炎症未消。”“这就是说,”神父说,“他最多只能活几年。”恰巧,迪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确实在圣地亚哥·纳赛尔十二岁时为他治疗过肝炎;在回忆那次解剖时,他极为不满。“只有神父才会这样愚蠢,”医生对我说。“永远没有办法使阿马多尔懂得我们热带人比西班牙人的肝脏要大。”报告最后说,造成死亡的原因是大出血,因为七处大伤口的任何一处都会引起这种后果。

  我们见到尸体时,那已完全是另一副样子。脑颅已施过环锯术,锯碎了一半,死后仍然保存下来的那种俊秀的面容如今已不复存在。另外,神父把破碎的肠子统统掏了出来,但是最后不知如何处理,气得他只好为这些东西作过祝福后扔进垃圾桶里。最后,趴在学校窗户上看热闹的人都感到索然无味了,而助手则昏厥过去。至于拉萨罗·阿蓬特上校,他曾经目睹和制造许许多多次镇压性大屠杀,最后竟成了素食主义者和信奉招魂术的人。神父在掏空了的躯壳里塞满破布和生石灰,然后用麻绳象缝大包似地把躯壳草草缝上,当尸体放进铺有丝缎的新棺材里时,险些没有撑破。“我觉得这样保存的时间会更长些,”阿马多尔神父对我说。结果事与愿违,我们不得不在天明时急急忙忙地将尸体埋葬掉,因为保存得很不好,屋里的臭味实在难闻。

  礼拜二依然是个令人不安的日子。紧张地工作一整天之后,我没有胆量独身一人睡觉。于是我推开了马利亚·阿莱汉德里娜·塞万提斯的门,刚好她没有闩上。树上中国式的大灯笼还没有熄掉,设有舞池的庭院里有几处柴灶,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几个妓女正在上边把她们的舞衣染成丧服。我看到马利亚·阿莱汉德里娜·塞万提斯象往常一样,天明时还没有入睡,也象平时一样,家中没有外人时就一丝不挂。她盘腿坐在“王后”床上,面前摆着一大盘丰盛的吃食:小牛排、清炖鸡、猪肉里脊,四周是香蕉和青菜,即使五个人吃也绰绰有余。毫无节制地吃了一顿,向来是她唯一表示伤心的方式,我从未看见过她这样痛苦过。

  我和衣躺在她身边,几乎没有说话,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哭泣。当时我在想着圣地亚哥·纳赛尔惨遭杀害的悲惨命运。他不仅死去了,而且被碎尸万段,扔得东一块西一块,直至最后毁灭。这一切使他二十年的幸福生活付诸东流了。我梦见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小女孩走进房间,孩子的嘴里喀吱喀吱嚼个不停,半嚼碎的玉米粒落在她的小衣服上。那女人对我说:“这孩子傻乎乎地嚼着东西,有些不雅观。”我突然感到一只手在急促地解我的衬衣扣子,闻到了躺在我背后的那个爱情野兽可怕的气味,她在抚摸我,我陶醉地投入了她深情的怀抱,可是,那女人突然住了手,从远处咳嗽一声,远远地离开了我。

  “不行,”她说。“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不仅是我,那一天一切都散发着圣地亚哥·纳赛尔的气味。维卡略兄弟在牢房里也有这种感受。他们被关在那里,镇长正在想如何发落他们。“不管我如何用肥皂和丝瓜瓤洗擦,也不能去掉那种气味,”彼得罗·维卡略对我说。他们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虽然累了,但无法成眠,因为刚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又在杀人了。巴布洛·维卡略上了年纪时,企图给我解释那漫长的一天情况,脱口而出:“我好象特别清醒。”那句话使我想到,他们在牢房里最难以忍受的可能莫过于头脑清醒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