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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费尔米纳赞同她的女学友们那个古怪的看法:代笔先生门洞是个诲淫诲盗的地方,顺理成章,仍然是品行端庄的姑娘的禁区。那是个拱门式的长廊,长廊对面是块空地,空地上停着出租车和用毛驴拉的货车,民间交易在这里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嚣震耳。代笔先生门洞这个名字是从殖民地时期流传下来的,从那时起,那些穿呢背心戴套袖的一言不发的书法家们就坐在那里,以低廉的价格代人书写各式各样的文件:受害或申诉的状纸,打官司的辩词,贺帕或挽联,从情窦未开到是蛮之年的各种年龄的情书。当然,嘈杂喧闹的市场臭名远扬,不能归罪于这些书法家,而是因为后来的奸商。他们在柜台底下出售由欧洲船舶带来的许许多多走私冒牌货,从淫秽下流的明信片、春药香膏到著名的卡塔卢尼亚巫术描——有的棍子末端不是粘的银晰冠毛,而是鲜花,花瓣可以按使用者的心愿张开,应有尽有。费尔米纳对街道不大熟悉,没留意这是什么地方,就走进了那个门洞,目的只是找个阴凉地方避一避十一点钟的火辣辣的太阳。

  她在那群乱嚷的擦鞋匠、鸟贩、廉价书贩、走方郎中和叫卖甜食的女人堆里消失了。卖甜食的女人以压倒一切的震耳的喊声在哈喝:姑娘呷的菠萝汁、疯子吃的椰子羹、圣典用的红糖水。不过,她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因为她一下子就被那个卖文具的人吸引住了,他正在表演变化无穷的墨水儿,象血一样红的红墨水儿,色泽忧郁的写挽联的墨水儿,在黑处都看得见的发光的墨水儿,写时看不见颜色用火光一照就能现出字迹来的墨水儿。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买一点,好同阿里萨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惊,但她试了几下之后,决定只买一小瓶金色的墨水。随后,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球形玻璃瓶后面的卖甜食的文人跟前,她买了各种不同的甜食,每种六块。她指着瓶子里的甜食,因为干扰的声音太大,她没法让人家听清她的话:六块蛋松,六块白奶酪,六块绿豆糕,六块木薯糕,六块用印有格言的纸包着的巧克力,六块杏仁羹饼干,六块女王点心。六块这个,六块那个,每样六块,边买边以一种令人心动神驰的姿势把东西放进女佣提着的两只篮子里,对盯着糖浆周围嗡嗡轰叫的苍蝇,对一刻也不停息的喧哗,对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热浪中散发出的一股又一股馊臭的汗味儿,她都毫不在意。一个头戴花头巾的滚圆而漂亮的黑人妇女,笑吟吟地请她品尝一块穿在杀猪刀刀尖上的三角形菠萝块儿,使她从陶醉中醒了过来。她取下那块菠萝,整个儿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儿地品尝着,一边用秋水似的眼睛扫视那挨肩擦背的人群。这时,她一阵激动,钉子似的鸽立在原地不动了。在她背后,就在她的耳朵跟前响起了一个声音,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得清的声音:

  “对戴王冠的仙女来说,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回过头来一看,在离自己的眼睛两巴掌远的地方,看见了两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张苍白的脸,两片因胆怯而咬紧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弥撒时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况一模一样,有所不同的只是热恋的激情变成了不满的冷峻。一刹那间,她发觉自己上了个天大的当,惊讶地在心里自问,怎么可能让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魔鬼长年累月地占据了自己的芳心。她仅仅来得及想:“我的上帝哟,真是个可怜虫!”阿里萨勉强一笑,开口想说点什么,试图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挥,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

  “不必了,”她说,“忘掉吧。”

  就在这天下午,她父亲睡午觉的时候,她让普拉西迪娜给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数语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梦初醒,我们之间的事,无非是幻想而已。”女佣把他的电报、情诗、干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并要他退还她给他的信和纪念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祈祷书,从她的植物标本里面抽出去的树叶标本,一小块儿圣彼得·克拉维尔祭抱上的布片,几枚圣灵纪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绸带系着的她十五岁生日时剪下来的头发。从那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濒临疯狂边缘的他,给她写了无数封悲痛欲绝的信,缠着女佣把信送给她,但女佣覆行了斩钉截铁的命令,除了退还的纪念物之外,不收任何东西。在女佣再三再四催逼下,阿里萨只好把所有的东西都退还了,但要求保留那束头发,他说假如费尔米纳不亲自来找他谈哪怕一小会儿,他决不退还。他的目的没有达到。担心儿子会寻死,特兰西托低声下气地去求费尔米纳发发善心,同她谈五分钟。费尔米纳在家里的前厅站着见了她一会儿,没请她进屋,也没表示任何回心转意的态度。又过了两天,跟母亲吵了一架之后,阿里萨把卧室墙上那个沾满灰尘的玻璃壁龛取了出来,那束头发跟圣物一样放在里面,特兰西托把头发装进了那个绣着金钱的天鹅绒套企。阿里萨再没遇到过和费尔米纳单独相处的机会。后来,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没有单独谈过话,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恒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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