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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他戴着脚镣在地方警备队的牢房里睡了三个夜晚。当他被释放出来时,他又为只关了那么短时间感到失望,一直到了老年,当许多其它战争也混在他的记忆中时,他还在继续想着,他是这座城市里,乃至是全国唯一由于爱情的原因戴上五磅重铁镣的男人。

  当阿里萨正式向费尔米纳提出结婚的建议时,他们狂热的通信已近两年了。在头六个月里,他给她寄去了几次白山茶花,她在回信时却把山茶花还给了他,为的是表明她将继续给他写信,只是还没有到定情的时刻。事实上,她一直把传递山茶花视为爱情的激越,她从来没有考虑过那表明她已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但是,当她接到阿里萨正式建议时,她感到死神第一次在撕裂着她的心。她吓得六神无主,便把这事情告诉了姑妈。姑妈勇敢而聪明地担当起顾问的角色,可姑妈在她二十岁需要决定自己的命运时,却没有这样冷静的头脑和勇气。

  “告诉他你答应他啦”,姑妈对她说,“尽管你怕得要死,但是如果你拒绝了他,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费尔米纳是那样心乱如麻,她要求对方给她一段时间,让她好好考虑一下。起先她要求一个月,以后要求两个月、三个月。在快满四个月时她还没有作出回答,她又接到了白山茶花。他这次不象往常那样,只是在信封里把山茶花寄来,而是在信中说明这是最后通谋:要么答应,要么告吹。于是,阿里萨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只装了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面用铅笔写道:“好吧,如果您答应不让我吃苦头,我就跟您结婚。”然而,也正是在这天下午,阿里萨看到了死神的面孔。

  阿里萨没有想到会得到那样的回答,但是他的母亲预料到了。自从六个月前他第一次告诉特兰西托他想结婚时开始,她就着手操办,把整座房子租下来。直到那时,他们一直跟另外两家人合住那座房子。那是一座十七世纪的民用建筑,分两层,在西班牙统治时期,曾做过烟草专卖商店。它的破产的主人,由于缺乏维修资金,只好将它分成几部分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临街,以前是零售店,另一部分在方石铺的庭院尽头,以前是工厂。一个很大的马厩,目前让房客们共同使用洗晾衣服。特兰西托·阿里萨占据着第一部分,尽管是最小的,但都是最有用、保持得最好的房间。在昔日烟草专卖商店的大厅里,如今开设着小百货店,宽大的店门冲街开着。旁边有个旧仓库,除了无意之外,没有别的通风口,特兰西托·阿里萨就睡在那儿。店铺的后房占了大厅的一半,用一道水屏风同前面的铺面隔开。那里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既用来吃饭,也用来写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那儿挂了一个吊床,黎明停止写信时,他就在那上面休息。这部分房子对两口人来说是足够用了,但如果再增加一个人就显得拥挤,更何况来的是“圣母献瞻节”学校的一位高贵小姐。她的父亲曾经把瓦砾上的一座房子整修一新,当时在那所房子里住着占有七个爵位的几个大户人家,他们惶惶不安,时时担心房顶塌下来压在他们身上。为了迎接未来的儿媳,特兰西托终于使房主答应她占用院里的走廊,其代价是把那座房子维修五年。

  她有钱做这件事。除了小百货店和拆洗旧衣服做止血药棉卖出的实际收入外,她还把钱借给那些刚刚破产、羞于去沿街乞讨的无米下锅的人,这些人为了感激她为他们保守秘密,答应愿意付高额利息。这样,特兰西托·阿里萨就成倍地增长了她的积蓄。有着女王神态的夫人们,在小百货店的柱廊前从华丽的四辆马车中走下来,她们既没有保姆,也没有令人生厌的仆人,在那儿,她们假装购买荷兰花边和金银条带滚边,在几声抽抽咽咽中把她们已失去的天堂的最后象征物——华丽的服装和贵重首饰——典当掉。特兰西托出于对她们出身的莫大尊敬,帮助她们从窘境中解脱出来。她们中间许多人的感激心情更多的是出于保全了荣誉,而不是得到了恩惠。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特兰西托把那些多次唤出、又多次重新含着眼泪典当了的首饰已经看成象自己的一样了。她把赚得的钱换成纯金,放在一只瓦罐里埋在床底下。当儿子决定结婚时,这笔钱完全可以做她的后盾了。她算了一下帐,发现她不仅能够在五年中间把那座房子掌管好,并且靠她的智慧,再加上点运气,也许在死之前能够从别人手中把它买下来,为她所希望有的十二个孙子安排下住处。与此同时,阿里萨已被任命为电报局临时首席助理。当他去领导准备于次年成立的电报和磁力学校时,特乌古特就打算安排他作办公室主任了。

  结婚的筹备实际上已经就绪。然而,特兰西托认为还有最后两件事需要谨慎些。第一,打听清楚洛伦索·达萨的身世。他的口音清清楚楚地表明他是什么地方人,关于他的身分和生活来源却没有谁能够确切的了解,而且恋爱期间双方的言行必须十分严肃和检点,以保障婚后感情的牢固。她建议待战争结束时再结婚。阿里萨赞成绝对保密,这一方面由于他母亲指出的理由,另一方面也由于他的缄默的性格。他也同意推迟婚期,但是他认为到战争结束再结婚那是不现实的,因为自从摆脱西班牙统治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家一天也没有安宁过。

  “到那时再结婚,我们都变成老头老太太了。”他说。

  他的教父,一个顺势疗法医生,在偶然的情况下参加了讨论这件事。他认为战争对结婚没有什么妨碍,照他看来,战争只不过是被地主象公牛一样起着的穷人和被政府赶着的打赤脚的士兵之间的武装冲突罢了。

  “仗是在山上打的。”他说,“自我记事以来,在城里杀我们的不是子弹,而是法令。”

  不管怎么说,关于结婚的细节问题在下一个星期的通信中全部解决了。费尔米纳接受了姑妈的劝告,同意两年后结婚,而且绝对保持贞洁,她还建议,到她在圣诞节假期中学升业时,阿里萨就向她求婚。他们将根据她父亲可能接受的程度商量出办法,通过适当的手续使订婚合法化。在这期间,他们还是那样热烈地、频繁地继续通信,只是不再象以前那样遮遮掩掩。他们的通信以家人的口气相称,仿佛两个人已经成为夫妻。至此,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乱他们的幻梦了。

  阿里萨的生活已经有所改变。费尔米纳接受了他的爱情,使他对生活充满憧憬,感到浑身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他工作干得那样出色,以致特乌古特很快就把他当做了自己的继承人。那时,建立电报和磁力学校的计划已经告吹,这个德国人把他全部的空闲时间都用到了他最喜欢的事情上,那就是到港口去拉手风琴,和海员们一起喝啤酒,而这一切都是在客栈里做的。过了许久,阿里萨才明白特乌古特之所以在那个名为客栈实为妓院的地方有影响,是因为他终于变成了这家客栈的老板和港口上那些堕落女人的业主。他用多年和积蓄渐渐买下了客栈,替他出头露面的是一个瘦小的独眼龙。这个独眼龙见人笑脸相迎,一副慈善心肠,谁都想不到他会捞上客栈经理那件好差事。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至少阿里萨认为他不错,因为他对他的旨意心领神会,比如说,没等阿里萨开口,他就在客栈里给他准备了一个包间。这间房子不仅可供他在需要时解决那种事,而且可供他安安静静地读书和写情书。就这样,在正式办理结婚手续的那段漫长时间里,他在客栈里消磨的时间比在办公室和家里加在一起还多。有些时候,特兰西托只是在他回来换衣服时才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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