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彼得·梅尔 > 追踪塞尚 | 上页 下页


  “哦,这样子。”这似乎帮助老妇人做了决定。“明天来比较好。今天会有女孩子来打扫。”她对安德烈点点头,当着他的脸坚定地将门阖上。

  赵阳光还是从东边照过来时,他从车子里拿出照相机来拍摄房子的外景。透过镜头,他瞥到老妇人模糊的脸孔正透过窗户监视着他。她会如何对付卡米拉呢?他用完一卷底片,然后眯着眼睛看太阳,决定傍晚再拍其他的外景。

  他开车回饭店,到柜台报到,当他沿着走廊朝房间走去时,手里晃着一把不轻的钥匙。他喜欢这里。布局凌乱、不拘小节,不像饭店,倒像是一幢简单的乡间大宅——直到你开始留意到墙上的画作和花园里的雕塑为止。

  金鸽饭店乃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保罗·路所创办,他当过农夫,很同情饿肚子的艺术家。他们常到他的餐厅吃饭,而依据艺术家的作风,有时候会发现他们盘缠不多。路先生很大方地让他们用作品来付账,接受夏卡尔、布拉克、毕加索、莱热、勃纳尔,以及其他许多人的画作。由于收藏直觉的被唤醒,他开始购买画——很可能是以好友的价格——四十年后,他成为法国数一数二拥有二十世纪精致艺术品的私人收藏家。他死时在银行里留下数百美金,在墙壁上则留下庞大的财产。

  安德烈把袋子丢在床边,在推开百叶窗时,电话响了起来。“先生,有一份您的传真。”他跟小姐说他出去时会顺道过去拿。根据前几次旅行的经验,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封什么样的传真。

  卡米拉无法简单、安静地前往任何地方。在本人到达之前,总是会有连珠炮似的纸条和催单,以强调她那长久有效的指示(如连诗词般冗长,开头是“绝对不要让我住在一个粉红色的房间里”,然后继续描述她的每一个怪念头,从矿泉水中气泡的大小到鲜花的颜色都有)。额外的公告,像是安德烈此时正在阳光普照的庭院里所读的这一张,涵盖了卡米拉最近的行程和约会。在她的背后,这些信息被称为“宫廷通告”,这是戏仿《伦敦时报》列出女王和王族约会的一个专栏名称。

  星期三:搭早班协和班机到巴黎,转机到尼斯。“蔚蓝”公司高级客车到尼斯机场接送,开往金鸽,跟安德烈晚餐。

  星期四:拜访阿丝浪洛夫公主。搭国际航空下午五点到巴黎。“艾菲尔”公司高级客车到欧利接送,开往丽池酒店,跟维康泰斯晚餐。

  星期五:到福煦大街的波蒙特。跟吉尔在蓝布希餐厅午餐。在克里昂与……

  像这样子一长串,是一份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唯我独尊的留言,交代卡米拉每分钟的行程,每一餐、每一次小酌都逐条记载。如诺尔曾经说过的,光是阅读这种时间表,就足够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筋疲力竭。往下瞄一眼,安德烈几乎可以听到一个个名字被丢下的撞击声。有时候要找出卡米拉让人喜爱的地方,得费不少力气。他摇摇头,将传真塞入口袋。

  他过了颇愉快的一天,将自己的时间分为娱乐和工作两部分:造访米特基金会和马蒂斯教堂,在威斯吃一顿有点晚的室外午餐,然后到夫人的房子再拍些外景,这次光线从西方过来。回到饭店后,他淋浴,换衣服,带着经常阅读的费希尔作品《普罗旺斯二城镇》,到酒吧里小坐一会儿。

  当天晚上的生意清淡。一对情侣努力装出没有罪恶感的模样,在角落里喝着香槟,他们的双手和双膝在桌下来来往往。一个坐在吧台的男子,对着酒保发表措词严峻的独白,内容是有关右翼思想倡导家潘约玛在法国越来越广泛的影响力,而他所获得的反馈是这个提不起兴趣的专业倾听家那敷衍、间歇性的点头。从餐厅里传来软木塞自瓶子拔起的声音。外头,夜幕迅速低垂,庭院里的路灯亮了起来。

  空转引擎的震动声,使得正在阅读的安德烈抬起头,他看到一辆奔驰车已经缓缓驶进庭院大门,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子的后门,走出从头到脚都是香奈儿的卡米拉。她卡哒卡哒地走在石板上,对着夜晚的空气发号施令。

  “请把行李送到我的房间,路易士,要记得将服装袋里的衣服挂起来。明天下午四点整我们再见。知道吗?”此时她瞥到从酒吧里走出来的安德烈。“啊,你在这里,甜心。好心一点,帮我打点路易士的小费,好吗?我正要去柜台看看有没有人家给我的信息。”

  司机处理袋子。安德烈处理司机。卡米拉不愿置信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着。“但是这不可能。不可能。你们确定没有任何要给我的东西吗?”其他职员被召集起来询问。全饭店都在搜寻给卡米拉的信息。

  安德烈在餐厅里拿到两份菜单,然后退到酒吧里。真是令人惊讶,单单一个有决心的人,竟然就能够搅乱一整个饭店的安宁。他为自己再点了黑醋粟白酒,然后希望自己可以正确地记得卡米拉当下喝的矿泉水厂牌——巴杜尔。

  卡米拉走向他,坐下时叹了一大口气,然后从袋子里取出香烟。“今天快把我忙坏了。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像是个丑老太婆。”她双脚交错,往后靠,等着安德烈反驳她。

  “一顿晚餐就可以让一切恢复正常。”安德烈微笑着递给她菜单。“这边的羔羊肉很鲜美,是粉红色的。”

  “啊,拜托。你知不知道肉类会在结肠里停留多久?好几天。现在请把俄罗斯公主的情形讲给我听。”

  安德烈述说着他们短暂的会面,此时卡米拉一边唤铁矿泉水,一边抽着香烟,同时留意不把烟吸入肺里。她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一整天旅行的影响,开朗而聚精会神,问问题,计划着隔天的工作。在吃完她的晚餐尼斯沙拉之后,她仍然神采奕奕,而安德烈因为受到傍羔羊肉和红酒的镇静作用影响,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想睡觉。

  当账单送来时,“你困了,甜心,”她说。“你想上床了吗?”一旁的侍者,由于基本的英语还听懂一些,扬起眉毛,嘟起嘴巴。

  安德烈看着她。她看回去,脸上挂着半个笑容,但笑容尚未堆到眼睛。他不快地感觉到,有人在邀请他。办公室里谣传着,卡米拉和某位有钱人维持着亲密关系,而且很可能不时和那位加洛贝丹谨慎低调地享受着早场电影的乐趣。那为什么不能偶尔跟摄影师来一腿?这可以算是编辑出外景时的慰藉。

  “已经好几个礼拜没人这样向我提议了。”然后他大笑,时间就这样微妙地溜走。“再来些咖啡?”

  卡米拉将餐巾丢在桌上,站起身来。“明天八点。大厅见。”

  安德烈望着她离开餐厅,一个被拒绝的女人。他暗想刚才是不是已经危及到自己的饭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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