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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摊放在每个学生面前的器材是盛着不同香味的瓶子和一些用纸做成的锥形体。第一课是教学生吸闻的技巧,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出错的地方。以前要闻某种带有味道的东西时,我总是屏住呼吸,所以我的感觉往往就像一个落水沉下去的人挣扎许久第三次浮上来时的那种窒息和绝望的感觉。这时候我才明白,我的这种方法,仅仅是医生教给鼻窦有毛病的患者吸入药物的方法,用这种方法吸闻香味的学生无疑是班上最差劲的学生。很明显,这种方法固然延长了鼻子的吸力——这是一个专业术语一一也就像是对脆弱的鼻股以重重一击,使得嗅觉失去了继续辨认味道的能力。

  由于没有通过第一次测验,我被带到一边,观看吸闻的演示——或者换句雅致一点的话说,应该如何“用鼻子领略香味”。示范动作优美舒缓,张弛有致,就像一个管弦乐队的指挥家对着木管乐器区柔和地使用他的指挥棒。表演者将锥形纸的顶端浸入香水中,浅浅地吸取几滴,然后移开,用手轻轻地弹一弹,再把它放到鼻子底下。鼻子捕获香味,只需一个非常短暂的瞬间就足够了。他们一再告诫我,用力地、长时间地去吸闻是没有必要的。

  我观察着学生们,无疑,在吸闻的技术方面他们都比我做的好得多。他们在品味自己的鼻子所搜集的信息时,脸上呈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惊奇满足和心无旁骛的神情,仅仅这些就足以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的指导教师是一位令人敬仰的教授,吕西安·费里奥,他是整个法国在鼻子方面最富有经验和知识、渊博的人,曾经发明2000多种香水。他是格拉斯人,他的任务是训练一些儿童的鼻子,使之从小养成良好的吸闻习惯。他定期检验各种鼻子的品级,期望在其中能够发现可堪造就的天才鼻子。

  费里奥先生是一位生命自然论学者。他对自己的研究课题热情洋溢,与许多专家不同,他能够将一些疑难问题深入浅出地予以解说,并且极具幽默感。孩子们都听得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我也明白他说出来和没有说出来的话,譬如,他将香味作用的功能分为两个层次,首先要为鼻子所感觉,其次方能为大脑所理解和阐释;还有,再如,他将香味分为五种类型,从酒鬼喜欢的类型到去昧型。(他一边解说一边抽动着鼻翼,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第一次授课不到一个小时就匆匆结束了,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考虑到这种职业的危险——鼻子在过度疲劳之后容易变得麻木。无论是多么优秀、多么专业、多么热情盎然的鼻子,在工作一段时间以后,也会感到疲劳,失去了凝神静气、专注于某种气味的执着力。此时,法国当地时间已是中午时分,按这里的习俗,任何重要的事情,包括严肃的学校公务,都必须为肚子让路。桌子被抬到教室外的阳台上,一字排开,拉维德咖啡馆送来了美味佳肴,我被安排与众多记者共进午餐。

  可是,这顿午餐吃得很不舒服。几年前我就有过与新闻界接触的经验,那是在莫挪比斯,当时几乎英国的每一家报纸都发现了普罗旺斯这块新大陆。记者挤破了门槛,他们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用录音机捕捉一切窃窃私语。假如我不能为他们提供他们所需要的新闻线索,他们就会从葡萄园的拖拉机里拦截住我的邻居法乌斯廷并强烈要求采访他。摄影记者悄悄躲在四周的草丛里,四处拍照。一个热心花边新闻的编辑给我的妻子发了传真,对我们两个人的即将离婚表示了他最大的歉意(幸运的是,她至今仍和我在一起生活),然后,他用他特有的措辞问我妻子是否在乎让他的两百万读者分享她的私人感情。另一家报纸印制了一幅地图,注明在哪里可以找到我的家;还有一家报纸登出了我们的电话号码。但这两家报纸提供的信息都有相当的失实之处,而在英国的一些陌生人也确实有那种不经邀请就冒然造访和打电话的嗜好。最后的褒奖是一家小报刊登了一封信,信上说要买下这座房子以便可以捐献出来作为一笔奖金以扩大彩票的发行量。这可真是激动人心的一天。

  当我发现与我坐在一起的这些记者们对这所学校的好奇远远超过对我们家庭事务的兴趣时,我的担心才开始减轻了。他们大多是一些健康和美容版面的编辑,有的是皮肤护理的专家,有的是美容方面的专业人土,还有一些是医学院的学生以及一些平常的与会者。我一直在琢磨,像香味这种轻如空气的创造物如何能够使他们认同和赞赏普罗旺斯初夏的饭食呢?有三种办法,鳍鱼做成的蒜泥蛋黄酱、土豆和足够的酒,可以不露痕迹地使他们在下午沉醉。

  基于先前与新闻界打交道的经验,我知道这些记者的专业训练造就他们扬长避短、主动出击、免于被动的职业习惯。记者们感兴趣的领域不同,写作风格不同,研究问题的倾向和挖掘故事的能力也都不尽相同。一些人博闻强记,另一些人却只能依赖录音机和速记。然而,眼下他们在一点上是共同的,这就是所有的记者都喜欢这顿午餐,那些女记者甚至还要把最好的东西打包带走。当咖啡送上来的时候,我扫了一眼,发现唯一剩下来的东西就是矿泉水了。

  这时,不同民族的习俗和特点开始暴露出来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喜欢半躺半坐地享受闲适,午饭后昏昏欲睡地小歇片刻。而那些来自远东的记者则表现出惊人的活力,他们拿出尼康相机对着风景“卡喷卡嗓”地照个不停。可是,毕竟还有遗憾,我认为最大的遗憾的就是,这些照相机根本无法捕捉住鼻子所欣赏的香味,况且在普罗旺斯这样褥热的夏季里,香味已经十分稀薄,就像满眼的薰衣草和大片田野的景色融入耀眼的阳光中一样。烤热了的土地和岩石,散发着轻微的酸辣的药草味,温暖的微风,琳琅满目的香草的气味,这些才是风景的精华。无疑,一定会有一天,这些香味都被搜集在一个小瓶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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