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彼得·梅尔 > 重返普罗旺斯 | 上页 下页
二八


  我们准备去探访的那条后街叫帕纳区,这是马赛最古老的地区。其中最大的部分——有两万人——在二战中被纳粹炸掉,因为他们意识到这里不仅是犹太难民的天堂,也是法国抵抗运动组织的据点。现在侥幸保存下来的只有那桥峋的峭壁、狭窄的街道,它们中的大部分被流逝的岁月草草地掩盖住了,另一部分则挤满了肮脏破烂的房子。汽车极其少见,我们只看见过两辆,一辆探头探脑地从一条小巷子里钻出来,活像是一只丧家犬。这条小巷子实在是太窄了,它对此手足无措,拿不准究竟应该向左转还是应该向右转,踌躇了一阵子,最后不得不退了回去。那第二辆之所以仍然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则是因为它那令人不可思议的停泊方式。

  那时我们正打算穿过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房子,这小房子像一个单人房间那样大,从打开的房门一眼就可以将整个房间看透。房间的一侧装饰得很一般,铺着地毯,摆放着桌椅,家里的三个成员正坐在那儿看电视。房间的另一侧被一辆擦拭得光洁、干净的雪铁龙汽车占满。这不是车体很宽大的那种雪铁龙,但是说实话,它的确已经足够大了,它趴在那儿,穿过房门并极其小心地没有碰到家具。我怀疑这车究竟在这里呆了多久,为什么呆在这儿,按理说,它应该在外边跑来跑去才对。

  我猜测,主人将这辆车停放在起居室内,是为了保证它的安全。在这一点上,我非常理解他们,因为我们已经被多次警告过,要十分小心我们危险的邻居。马赛,又一次失去了让人忘记它狼藉的名声的机会。孩子和年老的女人们被强迫呆在外面,并且还不能为他们如此这般的生活感到些微的恐惧。许多人家门窗洞开,其间有一家或两家被改造成了小酒馆或食品杂货店。在这里,我们面临的唯一的伤害,是那只随时会从窗子里飞进来的足球。然而,这更多的是让人感觉到沉醉,而不是恐怖或是威胁。

  我们来到一个小矿井的顶端,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堆谈玫瑰色的石建筑群,这儿曾经是马赛最古老的慈善堂,也是马赛最雅致的幸存物之一。它由皮埃尔·皮热设计,建于十七和十八世纪,这个庇护所一度为马赛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家园,大大地缓解了他们的失落和痛苦,从而被认为是一个建筑的天堂:巨大的四方院子,大约长一百码宽五十码,四周环绕着一座三层楼、有连拱廊的建筑,旁边是一座富丽堂皇、气势逼人的小教堂,椭圆形的屋顶覆盖其上。

  实际上,无论这座建筑的名字是什么,它的早期历史已经远远不仅仅是慈善意义上的了。马赛十七世纪的居民——或者,至少是那些上有寸瓦,下有立锥之地,囊中不太羞涩的人们——惊恐于那些在街头四处游荡的乞丐和流浪汉的数量,他们被认为是骚乱和犯罪的根源。很显然,这个城市需要自己的防暴警察。防暴人员以一个警察和十个弓箭手为一组,穿上红色的衣服,围捕并锁住那些不能证明自己是马赛居民的人。这项活动在当时开展得轰轰烈烈,仅一六九五年,就有一千二百名男男女女被塞进这个慈善机构。他们在武装起来的管理人员的监督下去工作,但是也被允许偶尔外出活动,或者可以在严格监督下为丧葬队伍壮一壮声势。

  法国大革命爆发时,这个慈善堂变得更加大慈大悲。几个世纪过去了,它为那些暂时的奴隶们所提供沉痛的避难名单可以列出长长的一大串:老年人、穷人、孤儿、因城市扩张而流离失所的家庭、被纳粹的党徒们驱逐出来的背井离乡的人们。然后,战争过去了,这座慈善机构的建筑便留下来,慢慢地风化、倾颓。

  此后,又花费了二十年漫长的时间才完成这个建筑的修复,使它成为现在这种了无瑕疵的样子。也许因为我们刚刚穿过那条局促而阴凉的大街来到这里的原因,当我们站在这个四方院子里时,光和影给我们的印象竟然是强烈和难以抗拒的。这是一个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时刻,什么话都不要说,只需要睁大眼睛,静静观看。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建筑里,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压住了人类的讲话,即使是三十抑或是四十个人一起散步,他们的声音听起来也不过像是唱唱私语。这种寂静,不是那种令人甚感敬畏的肃静,而是使人倍感亲密无间的安静。寂静环绕在我们身边,有人告诉我们,这一天恰好是静日,众多重要事件和展览会之间的季节性的休息日。不过,在这些办公室中,我们还是发现了一个地中海考古学博物馆和一个非常不错的书店,在这里,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打发排整个下午的时光。

  我们掉头返回港口,沿途经过了一个年代不太久远的地方古迹,纽约,一个有着西向露台的啤酒坊,观赏到了马赛日落的壮观景象。这一天实在是太短暂了,还有太多的东西我们无法欣赏到:因为天气原因而失之交臂的紫杉城堡(这一天的天气实在是彻头彻尾的好);鳞次林比的博物馆;隐藏在高楼大厦之间的数不清的老建筑;大教堂(其中有一座由四百四十四根大理石柱子支撑);海洋酒吧,帕格诺马里奥斯的各种社会名人曾经在这里玩纸牌;拿破仑三世为他的妻子修建的法诺城堡;方济各会修道上市场,这是马赛最令人感兴趣的地方。

  尽管我们分给一个城市的一天少得像从一大桶酒里只饮一小口,但是这一点点已经足以让我们流连忘返。或许,马赛就像一个举止粗野、声名可疑的老姑娘,但她仍然非常迷人。这个城市最令人难忘的,是它在现代化的丑恶与肮脏中点缀着的许多美仑美免的补丁。我是非常偶然地喜欢上了马赛那独立而又稍有些过火的性格的,同时尤其钦佩法国人在高唱《马赛曲》和畅饮普罗旺斯开胃酒之间游刃有余的灵活性。

  《马赛曲)唤起了孩子们对故乡的热爱,这首莱茵河畔的战歌诞生在斯特拉斯堡。当时,五百名义勇军战士从马赛向首都巴黎前进,一路高唱这首歌,当他们到达巴黎时,歌曲已经变成了《马赛曲》。(我认为,公平一点说,作为法国的第一歌曲,仅仅从题目上说,《马赛曲》听起来似乎要比《斯特拉斯堡曲》好听得多。)

  直到最近一些时候,保罗·里查德,这位马赛最著名、最辉煌的实业家——在教皇的祝福下带领一千五百名职员来到罗马——决定为他的茴茵香开胃酒闯出一条路。这个绝妙的主意并不是他首创的。一九一五年,阿维尼翁附近的排诺德酿酒厂生产的含有某种致命添加剂的苦艾酒被查禁,他们将产品转向茴香开胃酒。但是排诺德酿酒厂并没有发明茴香开胃酒,这种酒是由一名隐士发明的——各种传说中都这样交代。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隐士,他发明了茴香开胃酒,还开了一家酒吧——当然是在马赛。然而,最终还是保罗·里查德,运用他卓越的宣传天才和市场天才,为他的酒产品拟定了一份地中海家谱。他,也只有他,将这种产品称为货真价实的马赛茴香开胃酒,他将这个词组扩展为一篇地地道道的文章。最后他的确如愿以偿。现在,这种酒每年都要卖出五千五百万瓶以上。

  这最后一个故事很形象地刻画了马赛的独立精神。在过去的很多年中,绝对权威对此一直持嗤之以鼻的态度,这个权威在当年曾经是路易十六,这种轻蔑的态度结结实实给这个城市上了一课。长长的防御墙被拆除了,曾经保卫马赛免受海上侵略的城头的炮口也掉转了方向,瞄准了它的市民们,他们现在被认为是比海上侵略者更具威胁性。

  我的的确确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它令我思索何以马赛人至今仍然屹立在这里,虽然国王早已不复存在,但反叛者却永远不可能被消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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