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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四章 山居良策

  我记得曾经有人告诉过我,普罗旺斯每年的雨季同伦敦非常相似,尽管这里的雨季来得似乎是更迅猛,更集中。遥视窗外,漫漫六个月的雨水似乎猛然集中到了一起,倾盆而泄。大滴大滴的雨从低沉倾斜的铅灰色天幕中散落,叮叮略略地打在露台的锡皮桌上,又从椅背上滑落下来,顺着窄窄的门缝流出去,汇聚在瓷砖地的凹陷处,形成一个个肮脏的小水潭。

  餐台后面的妇人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对着悬挂在一排又一排酒瓶上方的镜子,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雾。她的头发抿在耳后,摹仿像珍妮·摩尔的样子撅着嘴唇。收音机里,蒙特·卡罗电台的歇斯底里、让人忍俊不禁的幽默,同这房间里的境况作着注定失败的搏斗。通常,每天薄暮时分,这家咖啡馆便被当地的建筑工地的工人们占据了一大半。此时,因为下雨,顾客锐减,只有三个沮丧的顾客。我,还有另外的两个人,像是被倒霉的天气押解的囚犯,垂头丧气地撞憬着这瓢泼大雨能够早一点停止。

  “我们村里还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我听见他们中的一个在说,“从来没有。”

  另一个人不屑地用鼻子喷着气,对他这种气象学家似的闲情逸致十分不以为然。“你的村子遇到的麻烦,”他说,“应该是排水系统。”

  “哼。就是这,也要比一个整天都醉需熏的酒鬼市长强得多。”

  争吵开场了,狭隘爱国主义精神继续在舞台上展示着,两个人都热情地捍卫着自己的村子,固执地贬低着对方。诅咒和诽谤像小山一般迅即堆砌在他们能够想象得到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上——屠夫藏起了最好的牛腰肉,却用马肉来滥竿充数……战争已经无法优雅地维持下去了,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在他们的嘴里,法国的街灯是最丑陋的,当地居民的脾气是最粗暴的,甚至连检垃圾的人也是最懒惰的。

  这两个男人的坏脾气简直让人吃惊,所有的事物在他们的嘴里开始变得让人不堪忍受。对普罗旺斯观点的不同令他们精力充沛、热血沸腾;他们的声音渐渐提高了,胳膊慢慢抬起来了,祖先的名字也被裹挟到这场争斗中,桌子被敲得“蹦蹦”响,衣箱也被操起来了。我是一个旁观者,静静地俯视事情的首尾始末,事实是——纵使最具有煽动性地提及一位邮递员的妻子——仍然是细语多于叫嚷。这两个男人一定是某所大学的教授,机智地抛出某种语言学论点并出奇不易地将对方绊倒。我只能期望冰冷的雨滴可以为他们沸腾的热血降一降温。

  我驱车离开这家咖啡馆,兜了好大的一个圈子回来,他们仍然换而不舍地在那里对峙,彼此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攻击对方。我对这两个时常发生类似部族征战的村子都非常熟悉,而此时我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作壁上观——对市长是否喜好喝酒和邮递员妻子的嗜好不置可否——对邪恶和疏漏,他们丝毫没有显露出哪怕是一丁点的包庇。表面上看,他们中的任何一方似乎都是早已无力承受这场无休无止的争论了。然而,我发现,随后不久,他们就会从他们的朋友中汲取知识和力量,之后再思路清晰、斗志昂扬地将争论进行下去。很显然,他们中的每个人对其所在的村子都是愚忠的。

  任何一个琐碎的细节都会成为一件大事的滥觞,它意味着某种类型的轻慢,不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面包铺的怠慢;一名工人费了好长时间才将他的卡车从拥挤堵塞的小巷子里开走;当你同一位老妇人擦肩而过时,她对你充满邪恶的凝视——这些陈述似乎是为了向我证明村庄的严肃、冷酷和不受欢迎。但是,反之,如果村民友善好客、乐于交谈、古道热肠,那你最好提高警惕。这仅仅是覆盖在喧嚣外表下的一层神秘的薄膜,在你恍然大悟以前,你的所有的隐私早已被贴在市政府的告示板上了。

  在许多人看来,在普罗旺斯安家落户的最关键的环节,就是无须任何一个当地居民的帮助,你便已经开始憎恨和诅咒这个村庄了。最重要的是地理位置的选择,如果地势太高,就会失去法国南部干冷的西北风的保护,这恰恰是坏脾气和各种各样小愚蠢的理由;如果地势太低,街道就会渐渐充盈着持久而冰冷的忧郁,正如村子里那些无所不知的人告诉你的,这忧郁应该归咎于冬季里流感的迅速传播,甚至于更多的灾难性的痛苦。为什么会这样呢?很简单,仅仅五百年前,这里曾经遭遇灭顶之灾,所有的生命被瘟疫洗掠一空。

  接下来就是建筑学所面临的问题了——“所有的地方都被他们建造的节日场馆所毁灭”。-一没有足够的商店还是已经拥有了太多的鳞次格比的商场?是无处藏身还是拥有了能够安置整个村庄的停泊之地?是被大量潮水般涌近来的巴黎人所占据,还是让街市空空如洗?换句话说,正如我一再重复的,我们的村落已经永远失落在我们的理想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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