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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直到夜饭为止,那些贵妇人都高高兴兴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情,目的就是除了向她劝告以外再增加她的信任心和服从性。

  一下坐到饭桌上,大家都着手来做种种接近功夫。开初那是一阵有关于献身出力的泛泛议论。有人举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茹狄德和何洛斐伦,随后没来由地又提到了吕克蕾和塞克斯都斯,以及克莱沃葩蒂使得敌军将领们经过她的床上以后全体都变成忠实的奴隶。这样一来,一件虚构的历史又在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家资百万的富翁的想象当中孵化出来了:罗马的女公民走到迦布埃城,教汉尼巴以及他的将佐士兵都在她们的怀里酣睡。他们述及所有擒获了征服者的妇女们,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战场,做一种征服的方法,做一种武器,她们用种种英雄式的爱抚战败了好些丑恶的或者可鄙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和献身报国。

  他们甚至于用遮遮掩掩的语句,谈起英国那个名门闺女使自己先去感染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再去传给拿破仑,当时由于一阵陡然而起的衰弱,他在无可避免的约会时刻若有神助地躲过了。

  这一切都是用一种适当的和蕴藉的方式叙述的,有时候还故意装出一种极端费叹的姿态去激起竞争心。

  到末了,人都可以相信妇女们在人间的惟一任务,就是一种个人的永久牺牲,一种对于强横的武人的暴戾脾气不断委身的义务。

  两个嬷嬷都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完全坠入种种深邃的思念当中了,羊脂球没有说话。

  整个下半天,人都听凭羊脂球去思索。不过本来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称呼她做“小姐”了,谁也不很知道这是为着什么,仿佛她从前在评价当中爬到了某种地位,现在呢,人都想把她从那种地位拉下一级似的,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夜饭开始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出现了,口里重述着上一天那句老话:“普鲁士军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干脆地回答:“没有,先生。”

  不过在饭桌上,同盟解体了。鸟老板说了三五句使人不大注意的话。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去发现新的例子,然而却什么也找不着,这时候,伯爵夫人也许忽然感到一阵泛泛的需要想对天主教尊敬一番,于是对那个年龄较大的嬷嬷问起圣徒们生活中的伟大事迹。谁知有好多个圣徒做过的事,在我们看来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为;不过只要那都是为了上帝的光荣或者为了人类的幸福,天主教会并不处罚而都赦免了这类的罪恶。这是一种很有力的论据,伯爵夫人来利用它了。这样一来,年老的嬷嬷对阴谋带了一种巨大的支援,那或者由于一种默契,一种任何披着道袍的人最拿手的暗献殷勤,或者简单地由于一种凑巧的聪明的效力,一种可以受人利用的愚昧行为的效力。以前,人都以为她是胆怯的,现在,她显出她是胆大的、爱说话的、激烈的。这一个真没有被决疑论的暗中摸索搞糊涂,她的主义像铁一般坚硬,她的信仰心从不迟疑,她的良心毫没有顾虑。她认为亚伯拉罕的牺牲很简单,因为她本人若是接着了来自上苍的命令,可以立刻去杀父母,并且在她的见解里,只要居心可嘉,绝没有什么是可以使得主不快乐的。伯爵夫人利用她这来自望外的同谋者的神权,如同根据这种道德公理做了一个注脚似的向她说道:“结局是判断方法的标准哪。”

  随后她问嬷嬷了:

  “嬷嬷,那么您认定上帝容许一切方法,而在动机纯洁的时候上帝是原谅行为的?”

  “谁能够怀疑这一层,夫人?一个在自己认为可以谴责的行为,每每由于使它感受的思想而变成值得称赞的。”

  她俩这样继续谈下去,讨论上帝的种种意志,预料他的种种决策,替他和好些真的不大和他有关的事拉上了关系。这一切议论都是含蓄的,巧妙的,慎重的,不过这个戴着尖角风帽的圣女的每一句话,都使那个出卖风情的女人的愤怒抵抗力受到了损伤。随后,谈话略略转换了方向,手挽念珠的女人谈到她会里的那些修道院,谈到她的院长,谈到她本人又谈到她那矫小的同伴汕尼塞傅尔嬷嬷。有人从哈佛尔找她们去看护各医院里的好几百个出天花的士兵。她描绘那些可怜的人,详细说明他们的病状。而这时候她们在路上偏偏被这个普鲁士人的坏脾气扣住不教走,所以有许多可能由她们救出来的法国士兵都难免死亡!看护军人原是她本人的专门技术,她曾经到过克里米亚,到过意大利,到过奥地利,说起自己在那些地方的战场经历,她陡然一下表白自己是个听熟了铜鼓和喇叭的女修道士,这类的修道士都像是为了追踪战场,为了在战役的漩涡当中收容伤员而生到世上的,若是说到用一句话去控制那些不守纪律的老兵,她们的效力比一个官长的来得大,这真是一个军队中的嬷嬷,她那张满是小窟窿的破了相的脸儿似乎是战争种种破坏力的一幅小影。

  没有一个人接在她后面说一句话了,效力像是好极了的。饭一吃完,人都很快地就到楼上的卧房去了,第五天早上直到颇晚的时候才下来。

  午饭是吃得安静的。对于上一天播下的种子,人都留着时间让它发芽和结实。

  伯爵夫人提议在午后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商量好了的一样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并且和她都落在其余那些人的后面走。

  他对她说话的音调是亲切的,有长辈意味的,略略带点轻蔑的,正是爱摆架子的人对“姑娘们”说话所用的,他叫她做“我的好孩子”,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低头和她谈判,用自己的不可争的名望和她谈判,他立刻透入了问题的中心:“所以,这样一种献殷勤的事情原是您在生活当中常常遇见的,而您现在不愿接受,反而宁愿让我们留在这儿,难道想教我们也像您自己一样,来冒犯一切可以跟着普鲁士人的溃败而起的暴烈行动?”

  羊脂球一个字也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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