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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几乎每天早上,在两次诊察之间,他就抽出这点空儿到教堂里面去勾留几分钟,并且几乎每星期天,他总要到教堂去领圣体。不久,教堂的堂长使他得着了一些病人,好些年老的闺女,好些得到他免费医治的穷人,还有好些笃信宗教的夫人们——她们在邀请一个科学家诊察以前,每每很想先认识这科学家的种种感情,职业上的慎重和廉耻,因此她们总先到教堂里面去请教她们的指导人。

  后来某一天,有人宣布麦尔德堡的王妃到了,她是日耳曼种的老王族,很热忱的天主教徒,在到达那一天晚上,她立即根据一个罗马红衣主教的介绍邀请了白拉克医生到她跟前。

  从那时候起,他成为一个走运的人。请他诊察身体真是件合乎高尚趣味高尚态度而且很阔气的事。那是唯一懂规矩的医生,据旁人说,一个女病人只有在他身上才能够获得完备无缺的信任。

  后来旁人看见他整天从这一个旅社跑到另一个旅社,这个顶着一个宽嘴巴猎狗样的脑袋的矮子,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角落和什么人说话总是很低声的。他仿佛不断地有好些重大的秘密要向旁人说或者要听旁人说一样,因为有人在各处的过道里,每每遇见他和旅社的经理,他和顾客们的贴身女侍,他和病人们身边的任何人,正在长篇大论地发表神秘的谈话。

  在街道上,他一瞧见一个熟识的人,就立刻洒开他的短而迅速的步儿笔直赶过去,并且立即用一个接受忏悔的教士的姿态开始喃喃地说出好些新颖而细腻的指点。

  年老的妇女们尤其崇拜他。他从头到尾地细听她们的历史毫不岔断一下,凡是她们的留意之处,她们的疑问,她们的指望,他都用笔记下来。

  每天,他一定变更病人们应喝的温泉分量,有时候是增加,有时候是减少,这种对于病人们的顾虑使得他们十足地信任他了。

  “昨天,我们喝水的分量只有两杯又四分之三,”他说,“既然如此!我们等会只可以喝两杯半,到明天,三杯……您不要忘记……三杯。我在这一层上面很注意,很注意!”

  所有的病人都信服他在事实上是很注意“这一层”的了。

  为了不至于忘掉这些数字和数字的分数,他总在手册上记好使得他自己也不会弄错。因为顾客对于半杯的差错是绝不肯原谅的。

  他用同样的细腻功夫去规定和变动每天沐浴的时间久暂,但是所根据的那些原则只有他一个人才清楚。

  妒忌而且被激怒的拉多恩医生,轻蔑地耸着双肩并且高声说过:“这是一个故弄玄虚的人。”他对于白拉克医生憎恨的程度,有时候竟至于诽谤到各种矿泉:“既然我们只略略知道它们的作用,所以对于任何温泉治疗法不能规定的分量竟要每天预先去处方增减,确乎是不可能的。这些方式真的都是医理上的大错误。”

  至于何诺拉医生只有表示满意的微笑。每次在诊察过后的五分钟他总故意不记牢他教病人喝的温泉的分量。“多喝两杯或者少喝两杯,”他在高兴的时候向龚忒朗说过,“只有温泉自己才知道;并且那也并不有碍于温泉!”他对于那个笃信宗教的同行所加的唯一恶意的嘲笑,就是为他取了个“圣坐浴堂①的医生”的诨名。他的妒忌是谨慎的,狡猾的和宁静的。

  ①坐浴是供人类下部清洁之用的,也可以作治疗工具。天主教的教堂必定加上一个名称,如圣玛德来因堂或圣灵堂之类。今以“坐浴”加在“堂”上,是一种刻毒的嘲讽。

  有时候他还说:“喔!这一位,他对于病人是彻底认识的……在我们看来,这比认识病状更好!”

  谁知某一个早上,阿立沃山大旅社到了一家西班牙贵族,辣穆公爷两夫妇,他们带着自己的医生,一个意大利人,麻遂立博士,米兰大学出身的。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人,高个儿,苗条的身材,很漂亮的人物,只留着一点儿髭须。

  自从第一天晚上起,他就在饭厅里向同座的人竭力拉拢,因为公爷是个多愁的人,得了一种很可怕的过度肥胖症,非常害怕孤单,所以在公共饭厅里吃饭。麻遂立医生几乎已经知道一切长期顾客的姓名;一到桌上,他对每一个男客都有两三句客气话,对每一个女客都有一番颂扬,甚至于对每一个侍应生都有一阵微笑。

  他坐在公爷夫人的右边,她是一个三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的美人,脸上的血色不甚充足,乌黑的眼睛,发青的头发,每一道菜端上来,他就对她说:“只可以很少吃一点,”或者:“不成,不要吃这个。”或者:“成,这可以吃点。”并且亲自替她斟饮料,月一种很仔细的注意替她把水和酒的比例量得非常准确。

  他也照料公爷的食料,不过是带着一种明显的疏忽态度。公爷并且绝不遵守他的劝告,用一种兽类样的馋相吃着,每顿饭要喝两大瓶不掺水的葡萄酒,随后就到旅社门外的一把围椅上躺着,并且因为疼痛哼着,一面埋怨自己消化力不好。

  在第一顿晚饭中间,麻遂立医生早已一眨眼就判断了并且衡量了饭桌上的人,于是饭后就走到乐园的露台跟前去找那个正吸着雪茄的龚忒朗,他报过了自己的姓名,开始和龚忒朗谈天了。

  经过一小时,他们都变成了知已的朋友。第二天,在浴室人门口,麻遂立请人把他介绍给基督英,经过十分钟的对谈,他又获得了她的同情心,并且当天又把她介绍给公爷夫人,这一位也是绝不耐寂寞的。

  他照管那个西班牙家庭里的一切,向家长发表好些有关烹调的优越劝告,向贴身女侍发表好些有关头部卫生的宝贵指点,使得她的女主人的头发保持固有的光彩风韵和茂密,向赶车的发表好些有关兽医的很有用处的说明,并且他知道把时间变成容易度过的,发明种种散心的方法,在各处旅社里找着好些一直被他用鉴别力量选择得来的旅居熟人。

  公爷夫人向基督英谈起他的时候曾经说过:

  “那是一个很难得的人,亲爱的夫人。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做。我的腰身就仗着他的力量。”

  “怎样,您的腰身?”

  “对呀,我曾经开始发胖了,后来他用他的治疗方法和甜味烧酒①救了我。”

  ①甜味烧酒已见上卷第五七面的注②又本卷第二○○面的茴香酒,橘皮酒,苦味酒以及二四七面莳萝酒均是此物,我国的五加皮酒,白玫瑰酒等等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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