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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他想起了昨天见过的这家刚开张的饭店:柯罗饭店一家,仿巴黎黑猫酒店模样,按中世纪方式雅致装修的农村咖啡馆。他在这儿下了车,从开着的门走进一个大厅,里面摆着些老式桌子和一些不方便的长板凳,像是供接待上一个世纪酒客用的。在房间的深处有个妇女,很可能是个年轻女人,站在一架双折小梯顶上,将些老式餐具挂到她够不着的钉子上。有时她踮起双脚,有时踮起一只脚,她挺长了腰身,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拿着盆子,因为她的身材很美,显得动作轻巧漂亮,每个动作使她从手腕到踝关节的曲线都呈显出优美的变化。因为她背对着他,一点也没有听到玛里奥进来并且站在那儿端详她。他想起了普雷多莱;于是对自己说:“瞧!这真是优美!她很婀娜,这个小姑娘。”

  他咳了一声,惊得她差点儿摔下来。可是等她站稳了,她就从梯子顶上用走钢丝姑娘般的轻盈姿态跳下来,微微笑着向顾客迎过去。

  她问道:

  “先生,您想要什么?”

  “吃顿饭,小姐。”

  她直统统地说:

  “吃正餐也许更合适,因为现在是三点来钟。”

  他回答说:

  “那就说定是正餐吧,要是您想那样。我在林子里迷了路。”

  于是她给过路客人报了挑选的菜名。他点了菜后,坐下来。

  她将菜单送走后,回来就摆上了餐具。

  他眼光跟着她转,觉得她可爱活泼而且单纯。她一副干活的打扮:裙子撩高了。袖子卷起来,敞着脖子,一副讨人看着欢喜的轻巧的小模样。她的上衣贴身裁的,她一定对自己的身材很自豪。

  乡野生活使她的面庞染上了朱砂色,略略有些发红,看起来面颊太丰满一点,有点面如满月,可是有一种盛开花朵的鲜润味道,一双棕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张得大大的嘴巴里露出满口漂亮牙齿,浓密的栗色头发表露出这个年轻健壮的身躯里蕴藏着充沛精力。

  她拿来了小红萝卜和奶油,于是他吃了起来,不再看她。他要了一瓶香槟酒,想把自己灌醉;他把酒喝得干干净净,喝过咖啡后又要了两杯茴香酒,因为他出来以前只吃了一点儿冷肉和面包,肚子里几乎是空的,他感到自己有点酒上了头,麻痹了,因为头晕得厉害使他心宽了点儿,他以为这就是忘却。他的种种念头、痛苦、烦恼像掺进了清亮的酒里,淹没在里面,片刻之间酒就使他痛苦的心变成了几乎没有感觉的心。

  他慢慢地走到蒙蒂尼,回到自己家里,很乏、很想睡,黄昏来时他就躺下了,而且立刻就睡着了。

  可是他在沉沉黑夜里醒过来了,不舒服,心里乱糟糟的,仿佛被赶走了几小时的一场梦魔又悄悄回来了,来就是为了打断他睡觉。她在那儿,她,德·比尔娜夫人回来了,在他周围游荡,德·伯恩豪斯一直陪着她。“真是,”他对自己说,“我这会儿吃起醋来了,这为的什么?”

  他为什么嫉妒?他很快就明白了!尽管他怕,他苦恼,然而在他是她情夫的时候,他觉得她是忠诚的,虽没有冲动、没有爱情,但是忠诚,抱着一片忠贞不贰的决心。现在他截然将关系断绝了,他让她自由了:这就算完了。她现在是不是仍然没有私情关系呢?是的,在一段时间以内也许如此……那么以后呢?……她之所以一直为他保持忠诚,而且他对此也无可置疑,是不是由于她曾隐隐约约预感到过,有朝一日她如果因为厌倦而离开了他,离开了玛里奥时,经过或长或短的一段休息之后,她会不会因为倦于孤独而不是为了爱情,仍得找一个人来替代他,就像她因为厌腻了他的眷恋之情而抛弃了他一样?不是也有些女人由于怕找接班人而保持情夫长期不换吗?而且对像她这样的女人而言,挽着胳膊的男人常常被更换看来是不合适的;她太聪明了,不会去招惹不光彩不谨慎之类的评议,她富有敏感的道德廉耻心,保护她免遭耻辱。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哲人而不是谨小慎微的资产阶级女人,她不怕有个别秘密爱慕者,但是她的对爱情淡漠的肌肤会在想到一连串的情夫时,就厌恶得打颤。

  他让她自由了……可是现在呢?现在她肯定会从另外那些人中选上一个!这许是德·伯恩豪斯伯爵。他想这个猜测不会错,于是他立刻因此痛苦到了不可想象的程度。

  他为什么要断绝关系?离开了忠诚的、友好的、动人的她!为了什么?是因为他是个耽于肉欲的鲁汉,不理解没有肉体冲动的爱情?

  确实如此吗?是的……可是还有别的原因!最主要的是他伯痛苦。他逃避:逃避赢得的爱情的回报及不上他付出的爱;逃避在他们之间产生的残酷感情消退,吻时两人热情的差异;逃避他心上受到的薄情寡义、难以痊愈的创伤,也许永不会痊愈的创伤。他害怕会过于痛苦,怕年年岁岁都会受这几个月里感到的,甚至只是几周里遭到的痛苦的熬煎。于是他和平常一样,在这种痛苦前面退却,他一生以来就是如此,在那些巨大努力的前面却步。

  为此,他从没有能将一件事进行到底,不能将自己投入热情之中,一如他原应投入一门科学或者一门艺术一样。因为也许必须受大苦才能有大爱。

  直到黎明,他一直在这些想法上翻腾,它们像一群狗似的咬他的心;后来他站起来走到了河边。

  一个渔夫在小堰附近撒罩网。水在阳光下打漩,于是当这个人拉起了他的大圆网放到他的船头板上的时候,那些细长条儿的鱼在网下乱跳,像是用充满活力的白银做的。

  在和煦的晨风和飘着淡淡虹彩的跌水水沫里,玛里奥心气平静下来;他感到仿佛在他脚边流过的水在它不停的迅速流逝中,略略带走了一点儿他的烦恼。

  他对自己说:“我确实做对了;我几乎变得太可怜!”

  回到家里时,他拿起了在过道上看见的吊床,将吊床挂到了两棵椴树之间。躺到床里以后,他尽力什么也不想,只看着水波的流走。

  他这样在舒舒服服的迷糊状态里过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在一种从身体的舒适过渡到了心灵舒适状态里,他让吃饭的时间尽量拉长,以延迟白昼的消逝。但是有一件事等得他心焦,那就是等信差。他曾给巴黎和枫丹白露去过电报,要他们给他转信过来。他什么也不曾接到,一种彻底被人遗弃的感觉开始压迫他。为什么?他不可能期待从乡村邮递员挂在腰间的黑箱子里得到任何快活的,使他心安,使他心情平静的东西;只能是些无用的邀请信和老生常谈的信件。那么为什么要盼这些未知的纸片,仿佛里面有他心灵的救星呢?

  是不是在他内心深处藏着她会给他写信的虚妄期待?

  他问那两个女佣里的一个说:

  “邮政什么时候来?”

  “中午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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