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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第三章

  早晨,全城一片阳光灿烂。玛里奥将行李袋和两口箱子放到了等在门口的马车行李架上,迈上了马车。他的换洗衣服和长期出行的必需用品已经在前一天晚上让他的贴身佣人替他准备好了。于是在向他们嘱咐了他的临时转信地址“枫丹白露,邮局待领”之后,就启程了。他谁也不带,不想看到任何会叫他想起巴黎的面孔,也不愿在他想事时听到任何熟悉的声音。

  他高声对马夫说:“里昂车站!”于是马车启动了。这时他想起了去年春天那次到圣·米歇尔山去的旅行,距今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了。接着想忘记这些,他就看着街道。

  车转进了沐浴在春日般阳光下的香谢丽舍大街。前几个星期的初暑下已经展开了的绿叶,已被前两天雹子带来的料峭春寒逼得收敛起来,却又在这个明媚的早晨迅速地舒展开了,它们从未来的新枝里摆脱出来时,播散出阵阵树液蒸发的清香。

  这是一个万物诞生的早晨。在这种日子里,人们感到在公园里和整个儿人行道上,所有的栗子树都将马上在同日盛放,变得像一棵棵点着了的分枝灯一样。属于夏日大地的生命诞生了,沥青人行道的道路在树根的啮食下正偷偷发颤。

  在出租马车的颠簸震动里,他想:“我这回该能领略点儿清静味道了。我要到现在还是光秃秃的树林子里去看春天降临。”

  旅程对他显得很长。经过了因为自己伤心得要哭而无法入睡的几小时后,他已经精疲力竭,仿佛在一个垂死者身边陪伴了整整十个黑夜。到了枫丹白露市,他找到一个公证人家里,想知道在森林附近有没有带家具的山居木屋出租。人家给他指出了好几处。有一处的照片最吸引他,那是刚由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迁走后空出来的。这两位几乎整个冬天都在卢瓦恩河畔的蒙蒂尼村度过。这个公证人虽然是个严肃的人也微微笑了一笑,他该是从哪里嗅出了一个爱情故事的味道。他问道:

  “您单独一个人吗,先生?”

  “我是一个人。”

  “没有佣人?”

  “也没有佣人,我把他们留在巴黎了。我要在当地找人。找到这儿来,为的是在一个绝对隔离的环境里工作。”

  “啊,在每年这个时节,您会找到的。”

  过了几分钟,一辆双篷四轮马车敞着篷,拉着玛里奥和他的行李往蒙蒂尼村去了。

  森林正在苏醒过来。在梢尖上覆盖着淡淡绿荫的大树底部,是更茂密一些的矮林。只有争春的白桦在银色枝干上像是已经穿上了夏装,而巍峨的橡树只在它们的枝杈头上露出一点点颤颤巍巍的绿意。尖尖的绿芽展开得较快的山毛榉,则在听任它们去年最后几片枯叶飘落下来。

  沿着道路,树梢的浓黑阴影还一点不曾邀到茂密的青草上,草儿在新液汁的浸润下油亮油亮。这种嫩芽生长的气息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让玛里奥感到过,现在则到处裹住了他,他沉浸沐浴在初晴阳光下,植物所萌发出来的活力里。他大口大口吸气,像个方才获释的囚犯,带着一种刚摆脱了束缚的感觉,他懒散地将两只胳膊搁到了马车的两边,让手悬垂在车轮的上方。

  呼吸这种纯静自由的大气真是舒适,他多么想大口吞下去,长长地一口又一口地吞下这空气,为的是让它把自己渗透,直吞到他的痛苦能得到一点缓解,让自己能最终感到这阵清新空气流过他的肺叶,渗到他心房的创口上,使创痛得以舒释。

  他经过马尔洛特时,车夫指给他看新开张的柯罗旅馆,据说很有特色。接着走进了一处左边是森林,右边近处点缀着零星树木、天尽头是点点山丘的大平原。再远就走进了村子里一条长长的道路,一条白色耀眼的道路,它夹在两列无止无休的小瓦房中间,偶或从某个墙头上探出一大簇盛开的丁香。

  这条道顺着一泓淌下来的清泉在狭窄的溪谷里走。玛里奥一见这股清泉,不禁欣喜欲狂。这是一条窄窄的湍流,它奔腾旋转,冲刷一侧的房屋和院墙的基脚,向另一侧漫流,润湿了草原,一些小树在草地里星星点点炫示它们刚刚绽开的叶丛。

  玛里奥很快就找到了介绍给他的那座房子,他十分喜爱。这是经一个在那儿生活了五年的画家修复的旧房子,后来他住腻了,就将这座房子出租。它紧邻溪边,与水流只隔着一个漂亮的园子,端头是一片椴树。刚越过一条水堰的卢瓦恩河,在形成了一个一两尺来高跌水后沿着这片林子打着大漩涡滚滚流去。从屋前的窗户可以看到另一边的牧场。

  “在这儿我会康复的。”玛里奥心里想。

  因为原来已经和公证人按他将喜欢这座房的设想谈妥了一切安排。马车夫就将这个信息带回去了。现在要忙的就是安顿下来。这很快。镇里已经介绍来了两个女佣:一个做饭,一个打扫洗衣。

  楼下是一间客厅,一间餐厅,加上厨房和两间小屋子;楼上是一间漂亮卧室和一个大房间,那位画家房主曾用它做画室。这一切都经过精心布置而只有在爱上了这个地方、这个住处时才会这样安排。但现在这里有点儿陈旧了,零乱了,一派主人搬走了以后的冷落无依的气氛。

  然而还是能感到不久前这儿还有人住过,屋里还飘荡着马鞭草的清香。玛里奥想:“嘿,马鞭草香。朴素的香水。我前面那位女人不会是个花样多的人……有福气的丈夫!”

  黄昏到了,所有这些事情就将一天功夫悄悄打发掉了。他坐在一张打开的窗前,畅吸牧场里散发出的湿润新鲜甘甜气息,观赏落日在草地上投下的阴影。

  那两个女佣一边做着饭一边在说话,她们的乡下口音从楼梯口低沉地传上来,从窗户里传进来的是奶牛的哞哞声和狗的吠叫声,赶牲口回家的吆喝声或者和隔河朋友谈话的声音。

  这儿真是安静宁人。

  玛里奥从早晨起就不知暗自反复捉摸了多少次:“她接到了我的信会怎么想?……她会怎么办?”

  接着又想:“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他看看表上的钟点,六点半钟。“她回家了,接见客人了。”

  他仿佛看到了那间客厅,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在和德·马尔唐郡主、德·弗雷米纳夫人、马西瓦,还有公爵伯恩豪斯在聊天。

  他一下子恼火得痛心。他真希望自己也在那里,现在正是他几乎天天去她家里的时候。于是他感到一阵烦躁而不是后悔,因为他的意志是坚决的,他感到的是那种打惯了吗啡的病人被人拒绝注射时的实质性痛苦。

  再也不想看牧场了,也不想看在远山后消失的太阳了。他只看到她在那些朋友之间,正在把她从他身边抢走的社交活动里折腾。他想:“别再去叨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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