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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我真是感冒了。让我走吧,我的朋友。太阳很快就下去了,我也得学学它了。”

  他已经气馁了,不再坚持了。他明白现在任何努力也制服不了这个没有一点劲头的女人。这就算完了,再也没有希望,再不用等待从这张平平静静的嘴里流出欲语还休的话,等待这对平静的眼睛里发出耀人的光辉。突然,他感到从心里冒出强烈的要摆脱这种委屈地位的决心:她已经将他钉到了一个十字架上;他在上面四肢流血;而她看着他却不体会他的痛苦,而且以此为乐。不!他要从这根要命的木桩上自拔出来,让他的一块块胴体,一片片肌肤和他整个儿撕碎了的心留在柱子上。他像一头被猎人们追捕得垂死的野兽,他将躲到一个荒原里,在那里他也许终于能愈合他的伤口,而不再体验那些使截肢者至死仍然战栗的深沉隐痛。

  “那就再见了。”他对她说。

  他声音的凄凉使她感到震惊,于是又说:

  “今晚见,我的朋友。”

  他重复说:

  “今晚见……再见。”

  接着他领着她走到了花园门口,于是独自回来坐在炉子前面。

  孤孤单单!真是太冷了!真是太伤心了!这就结束了!唉多可怕的想法!希望已经完了,等待也没有了,抱着炽热的心幻想她的梦也结束了。它们曾不时地使自己得以在这片阴郁白土地上享受生活的欢笑,它们曾像是在暗夜里燃点的篝火。永别了,那些在房间里想着她、纵横踱步直到天明的孤寂之夜;永别了,那些张眼时对自己说“我就将在我们小屋里看到她”的晨光。

  他多么爱她!他多么爱她!要从对她的爱情创伤里康复将多么痛苦、多么漫长!她走了,因为天气太冷!宛然如在眼前他仍然看到她在打量他,在使他神魂颠倒,使他神魂颠倒的目的是要他彻底心碎!唉!她多么彻底地害伤了它!就这最后的一击,已经将它彻底洞穿。他能感到这个孔洞:一个早就有了的老伤口,是她打开的,也是她后来包扎上的,而方才不久,又被她用要命的冷漠像刀一样砍下去,使它再也无法痊愈了。他还感到从这个重创了的心里流出了什么东西,充满了他的身体,一直涌到他的喉头,使他感到窒息。于是仿佛想不让自己看到自己的虚弱,他将双手蒙住了眼睛,开始哭了起来。她走了,因为天气太冷!而他,即使在雪地里也会愿意光着脚到任何地方去会她!为了拜倒在她脚下,他会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他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人们用它编成了一个传奇。这是关于一个在去鲁昂时途中能看到的“情人岬”的故事:一位年轻的姑娘在阻碍她和情人结婚的父亲的横暴野蛮命令之下,被逼自己驮着他爬上崎岖的山顶,她用手和膝头爬着,拖着到了山顶,然而当到达的时候她也就死了。爱情原来只是传奇,只是编出来供人用韵文歌唱或者编成骗人的小说传诵而已。

  他这个情妇不就来自在他们初见时那几次里说过一句他永生难忘的话吗:“现在的男人们不会对女人受到真正使自己痛苦,请您相信我,我是知己知彼的。”她把他看错了,但是没有看错她自己,因为她还说过:“反正我得预先告诉您,我,我是不会让自己爱上的,不管他是谁……”

  不管他是谁;真这样有把握?对他看来是不会了,现在对他确实如此,可是换了个人呢?

  对他呢?……她不能爱他!为什么?

  于是那种他一辈子一无成就的感觉,长期以来一直纠缠着他的感觉对他劈头盖脑压下来,使他沮丧不堪。他了无作为,毫无长处,既无所长、也无所获。他试过了些艺术门类,但是找不到必要的勇气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也没有从中取得成功的锲而不舍的精神。他没有得到过任何胜利的欢乐,对任何美好事物从没有入迷,没爱好到能使他出人头地,变得成熟一些。他所作的唯一不懈奋斗,是要去征服一个女人;也和别的追求一样流产了。他始终是个碌碌无为的人。

  他一直双手掩面而泣。泪水沿着脸流下来沾湿了胡子,沾成了嘴唇。

  尝到的苦涩的味道加强了他的痛苦和失望。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茫茫了,给他剩下的时间只够回到家里去换上衣裳,再到她家里去赴宴。

  安德烈·德·玛里奥是第一个到达德·比尔娜夫人家里的客人。他坐下来环顾周围的墙、事物、帷幔、小摆饰,家具;这些都因为她的缘故,也成了他所钟爱的;他环顾这间熟悉的住宅,他在这儿认识了她、到这儿来拜候她,而且反复频仍地来看她。在这儿他学到了恋爱,在这儿他发现了自己心中的炽情,而且使之在心中日复一日的增长;直到赢得一场空妄的胜利。他有时也曾抱着满怀的热忱在这个精致地方等她,在为了她,为这个出众尤物安排的幽雅环境里等她!对这个客厅、这些帷幔的气味,他多么熟悉,这种甜美的草香,高贵而朴实!在这儿他每次等待时都全身颤栗,满怀希望地发抖,这里掘发了他的全部感情,于是结局以全盘苦难告终。他抓紧了大围椅的扶手,仿佛抓住了一个被抛弃了的朋友的手。他曾经常坐在这张椅子上和她交谈,看着她说,看着她笑。他真有点希望她不来,谁也不来,让他独自在这儿通宵呆着,像在为死者守灵一样思念他的爱情。而后在黎明的时候,他再离去,久久地离去,也许永远,永远……

  房门打开了,她出来了,伸出了双手朝他走过来。他抑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让一点表露出来。来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有生命的花球,一个不可想象的花球。

  一根香石竹的腰带束在她的腰上,一直绕着垂下去,像若干道清泉泻下去,直到她的脚边。在她裸露的肩头和胳膊上绕着毋忘我草和铃兰交织成的花环,三枝美妙的兰花仿佛是从她胸前长出来的,用它们粉红和正红色的神奇花瓣轻轻拂弄她乳房上部苍白色的肌肤。她金色的头发洒上了五彩缤纷的三色堇,小钻石在里面闪闪发光。还有些钻石在金别针上颤动,像些水珠在上衣的芳香首饰中闪烁。

  “我头都快痛了,”她说,“可是活该!我就喜欢这样。”

  她香得像花园里的春日;她比她那些花环还要鲜艳。安德烈目眩五色地看着她,心想要是他这刻去把她抱到怀里,就会像用脚去踹一座鲜花盛开的花坛一样野蛮粗暴。她们这样的身体不过是装饰的依托,是一件点缀的对象;已经不再是一个爱的对象。她们像些花朵,她们像些飞鸟,她们像千千万万事物不亚于像个女人。她们的母亲,所有过去世世代代的母亲曾用装饰的艺术来增添美貌,可是她们首先追求的是以她们身体的直接魅力、她们风度的自然力量,以女性体型施加于男子心灵上的不可拒抗吸引力来讨人喜爱。而今天的打扮压倒了一切,技巧成了伟大的方法而且成了目的,因为它们不仅可以有利于征眼男人而且同样可以刺激竞争对手的眼睛和挑动她们的徒然妒嫉。

  这种打扮的目的是对着谁来的呢,是为她的情夫还是为的贬低那位德·马尔唐郡主?

  门推开了,仆人报告德·马尔唐都主到。

  德·比尔娜一下子冲到她前面;于是一边提防着胸前的兰花,她一边微微开了嘴,微微撅起了嘴唇吻了那一位。这是一个漂亮的,由两张嘴全心全意有来有往的令人羡慕的吻。

  玛里奥心痛得发抖。她从不曾抱着这种欢欣的冲动朝他跑过来过,一次也没有;也从不曾这样吻过他;于是他的思绪突然一转,愤怒地想:“这类女人不再是为我而打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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