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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他早已疑忌未来,同样他也曾有时猜疑未知的过去,而且这个年轻女人的所有知交都使他猜忌。他们相互之间议论他,也在她前面说些审慎隐约的影射话。有些人认为他是情夫;另外一些人,按拉马特的说法,认为她只是和平常一样拿他开心,弄得他,玛里奥神魂颠倒,为的是刺激他们,使旁的人神经紧张,如此而已。她父亲也动摇了,对她提了些意见,她爱理不理地听了;而且越听到绕着她的风言风语,她越公开坚持表现她对玛里奥的偏爱,和她生活中的一向谨慎成为奇怪的对比。

  可是他对这些怀疑的暗流有点不放心。他对她说了。

  “怕什么!”

  “前提至少应是您真正出于爱情喜欢我!”

  “难道我不爱您,我的情夫?”

  “爱也不爱。在您家里您很喜爱我,而在旁的地方就不一样。对我说来,我宁愿倒个个儿,就为您也该这样。”

  她开始笑起来,一边低声说:

  “各尽所能。”

  他又说:

  “但愿您知道我是抱着多么激动的心情要使您兴奋起来。我的体会是,有时我是想抓住一个抓不住的东西,有时是抱住了一块冰,它把我冻入骨髓却在我的怀抱里溜走了。”

  她根本不回答,几乎不喜欢这个主题,一副她在奥特区常有的心不在焉的神气。

  他不敢再说下去。他像看博物馆的珍贵物品那样看着她,这些物品使得那些爱好者恋恋不舍,但是谁也不能把它带回家去。

  白天晚上对他都成了痛苦的时辰,因为他总抱着固定的观念过日子,更因为他在感情上比思想上更感到她只属意于他但并不属于他,她虽被征服却仍还未受拘束,她动情了,但难以攻下来。他围绕着她生活,很接近她,他以全部本能餍足的贪欲爱着她,但却未能一直达到她的心里。于是和他们开始联系时一样,他又开始给她写信。过去他曾用墨水攻克了她道德上的第一道防线,他也许仍能用墨水再次战胜她最终的内心秘密抵抗。他将拜访的间距拉大了一点,他几乎天天用信给她反复申诉他对爱情所作努力的徒然无功。

  当他热情痛苦文采焕发的时候,她间或也回答他。她给他的信技巧地用清晨一点、两点、或者三点来标明时间,信清晰明确,思路周详诚挚,令人鼓舞也令人忧伤。她在信里道理说得十分充分,既有机智也有想象。他徒然反复颂读,徒然觉得它们正确、聪明、婉转、优美,使他的男子汉虚荣心得到满足,但是它们不能使他心里觉得高兴。它们和在奥特伊区房子里给他的吻一样,并不能使他感到更多的满足。

  他想找出为什么,而且由于他把这些信都背出来了,他终于熟悉到明白其中奥妙,因为人们经常能通过文学更深入到别人心里。语言迷惑人,欺骗人,因为它们是通过脸部来表达的,因为人们看着话从嘴唇里说出来的,有嘴唇相娱,眼儿相媚。可是写在白纸上的黑字,是赤裸裸的灵魂。

  男人由于掌握修辞上的技能,职业上的熟练,由于对所有生活中的事务用笔来处理的习惯,常常达到了在他的实用或文学的非个人性文章里掩饰了他的真实性格。可是女人几乎都只为自己动笔,于是她每个字里都有她自己,于是她将自己整个儿都交付给遣词的天真里,她一点不知道文体的策略。他想起了他读过的那些有名女人的通信集和回忆录。她们有细腻的,有才情横溢的,也有多情的,都表露得何等鲜明!而在德·比尔娜夫人的那些信里最使他受到打击的,是从来没有一点感情的泄露。这个女人思考而没有感触。他想起一些其他女人的信。他曾收到过很多。在旅行中遇到过一个小布尔乔亚的女人,他爱过她三个月,她给他写了一些细腻热情的短笺,充满了独特的和出乎意料的想法。他甚至为她的婉约文采和词句的变化多端感到惊奇。她这种天赋是从哪里来的呢?来自她的易动感情,没有别的。那个女人对她的用词毫不加工;是她的感情直接使这些辞汇涌上心头;她没有翻字典。当她感情十分强烈的时候,不需要推敲也毫无困难,她就顺着她变幻不定的直率气质精确地表达了出来。

  他力求从她来信的字里行间深入探索他这位情妇真实坦率的本性。他感到了亲切细腻。可是她为什么不能为他写点别的内容?唉!他,他为了给她写这些信,曾经找到过多少真诚而且炽如炭火的词句!

  当他的仆人将邮件拿进来时,他抬眼就搜寻到在一个信封上有他所企盼的字迹,而当他看清了时,不由自主地感情激动起来,跟着就是一阵心跳。他伸出手去拿了过来。他重新细细看看地址而后撕开。她会给他说些什么呢?里面有“爱”字吗?她从不曾给他写过这个字,她从不曾在说这个字时不在前面加上一个“很”字——“我很爱您”——“我十分爱您”——“难道我不爱您吗?”——他明白这些公式,她加上了这些字以后,它们就毫无意义。当一个人爱的时候还能有比例吗?人能判定他爱得很还是爱得不够吗?爱得很就是爱得不多。爱就是爱,多不了也少不了。爱是无法补足的。除了这个字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多想也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字短,但包括了一切,它成了躯体、灵魂、生命,整个儿地存在。人们感到它如热血,人们呼吸它如清风,人们怀着它如思想,因为它就是唯一的思想本身。除了它什么也不存在。这不是一个字,这是一种无法表达的,而用几个字母来象征的状况。不管人做什么都属徒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不知味,不会和往日一样为小事痛苦。玛里奥成了这个短短动词的牺牲品;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道巡,想从里面找到和他自己一样的爱情显示。他确实从中找到了使他联想“她很喜欢我”的字眼,但一点没有使他喊出来:“她爱我!”她在她的通信里,继续进行在圣·米歇尔山上开始的诗情画意的小说。但这是爱情文学,不是爱情。

  他读了又读,当读完以后,他将这些珍爱而又令人失望的纸片儿收进了一个抽屉里,于是坐到一张椅子上。他已经在那上面度过了许多痛苦的时辰了。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回答得少了,也许有点儿倦于找辞汇和重复老调。此外,她正在度过一段社交的繁忙季节,而安德烈则是在一些不愉快的零星小事使他痛苦的心愈益痛苦的时刻,感到这个季节来临的。

  这是一个喜庆纷繁的冬天。欢乐的气氛陶醉了巴黎,彻夜不停的出租马车和四轮轿车轮声辆辆,惊动了全城,沿着马路行驶。在它们拉起了的玻璃后面,是一些梳妆打扮的白色影子。人们吃喝玩乐;白天黑夜,都只谈论喜剧和舞会。像是一场娱乐的瘟疫一下子传遍了整个社会的各个阶层,而德·比尔娜夫人也染上了。

  事情开始于在奥地利大使馆的舞会。在会上,她的美貌获得了成功。那位德·伯拉加奈伯爵将她介绍给了大使夫人德·马尔唐郡主,德·比尔娜夫人马上就赢得了她的欢心,而且是完全把她迷住了。于是在不长的时间里,她就成了邵主的知心朋友,通过这一点,她在外交界和最杰出的贵族人士中间,十分迅速地扩大了关系。她的雅致,她的铁力、风度、智慧和罕有的机智使她很快就获得胜利,成为时尚所在,居于前列,法国名位最高的女人们争相被介绍到她家里去。

  每个星期一,一长串有家徽的四轮轿车沿着富瓦将军路的人行道停靠。那些仆人弄得昏了头,在客厅门口大声唱出这些崇高姓氏时,将公爵夫人和侯爵夫人弄混了,将伯爵夫人和男爵夫人弄混了。

  她为此陶醉了。颂词、邀请、敬意,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的感觉,只要她在场时就会被选为巴黎热烈欢迎、阿议、崇拜的人之一的感觉,那种被如此宠爱、赞美,到处被邀请、被重视、被追求的快活心情,使得她心里爆发了追求势利时髦的急骤变化。

  她下面的艺术家圈子试图竞争,这场动乱导致她的这些老朋友之间相互形成了亲密联系。连弗莱斯耐也得到了这些人的认可,成为联盟中的一支力量,而玛里奥成了带头人,因为大家都没有忽视他对她的巨大影响力和她与他的交情。

  可是他看着她在平庸俗套的阿波奉承声中飞走了,就像一个孩子看着他撒开了线的红气球失踪了一样。

  他看着她在一群五颜六色、漂漂亮亮、载歌载舞的人群里消失得远远的,很远很远地离开了他曾如此强烈企盼的幸福,于是他处于极度的妒嫉里,对一切人和一切事物。他憎恨她所过的生活,憎恨一切她碰到的人,所有她去的聚会、舞会、音乐会、剧场,因为所有这些零零星星把她分割地占满了,消耗了她的白天和黑夜;而他俩的亲近只有很少的几小时时间。他几乎由于这种强烈的积怨病倒了,他到她家里去的时候脸色变得那么,促淬,以至她问他说:

  “您怎么啦?您变了,而且这一一向您瘦了好多。”

  “我这样是由于我爱您大甚。”他说。

  她感激地看他一眼说:

  “‘从来没有入能太爱的,我的朋友。”

  “是您说这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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