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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不知为了什么,她为此怨恨他们。那些谈情说爱的人总使她生气。这种被热恋中人暗中挑起的愤恨,被她私下归之为轻蔑,她相信她能迅速可靠地凭她非凡的洞察力将他们识别出来。事实上也是如此,当社会还在怀疑他们的时候,她就嗅出乃至揭露了他们的勾勾搭搭。

  当她想到这些,想到这种温情的闹剧会将另一个人的每日生活、观点、语言思想以及我们为之心神颠倒的这位密友的任何作为——我所不知的——加到自己身上时,她就判定这是她办不到的事。然而又有多少次,她对什么都腻烦,幻想过难以告人的欲望,为这类纠缠不清的思变愿望乃至未知愿望所苦;这种未知愿望也可能仅仅是一种无止境的感情追求的躁动而已。她曾抱着源自她傲气的一件秘密羞惭,祝愿碰到一个男人,将她投入这种使全身心颠倒的极端兴奋之中,哪伯只是一段时间,几个月也好;因为在感情激越的那些阶段,生命会对纵情狂热产生一种奇特的爱好。

  她不仅企盼这种邂逅,而且她也多少追求过这种邂逅,但仅浅尝而已,采取的是任何事物也长久不了的疲疲沓沓的行动。

  所有在开端时曾使她感到冲动的、那些被视为出众的男人,都曾使她赞叹了几个星期,又总是由于不可救药的失望造成了她心头热情的再度死灭。她对他们的才智、气质、性格、体贴和品格期待太高,从她和他们每个人的交往中,她总是得出一个结论:卓越人物的缺点常比他们的优点更为突出。才华是一种特殊天赋,一种有别于清晰的视觉和健全的胃口的天赋,一种只在工作室里才有用的天赋,一种孤家寡人的天赋;与个人的吸引力无关,后者才使得相互关系真诚动人。

  可是自从她遇到了玛里奥以来,不同的东西使她和他联在了一起。虽然她喜欢他,但她爱他吗?他无权势、无名气,他用感情、温柔、智慧,所有他个人真实朴素的吸引力征服了她。他征服了她,因为她对他日思暮想;她随时希望他在身边,在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可爱,更动心,更不可少。这是爱情吗?

  在她的心里,一点也没有感到人们常说的火焰熊熊,可是,她第一次对此感到一种真挚的愿望,希望这个男人不仅是自己的一个富有魅力的朋友。她爱他吗?为了爱,那个人是不是要显得充满了特殊的魅力,在她投向那些候选人的内心感情光环之中,与众不同,而且超出所有的人?或者是只要他使你十分喜爱,喜爱到使你“一日不可无此君”就够了?

  照后面这种情况,她是在爱他,至少,她很接近于爱他。经过对这些日子聚精会神的深思熟虑以后,她最后自己解答说:“是的,我爱他,但是我缺少冲动,这是我天性的缺点。”

  说到冲动,在看到他从阿弗朗什公园的平野上朝她走来时她也曾感到过。这是她第一次感到的。我们具有某种难言的感觉,它逼迫我们,它把我们推向某个人的怀抱倚在他身旁行走;在太阳落山时刻,眺望圣·米歇山的暗影时,她看到他在自己身旁热情如炽,曾使她大为欢乐,像处于传奇中的幻境。难道爱情本身不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的传奇?对它,有些人本能地相信了;另有一些人,会不会通过思索,最终也对它归皈?她是不是也将归皈呢?她曾隐约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愿望,想把头倚到这个男人的肩上,想更靠近他一些,追求那种永远不能达到的“亲密无间”,想献给他自己终生保存的内心秘密——徒然无益的奉献。

  是的,她曾经对他热情澎湃,而且此时此刻在她内心深处仍然沸腾。也许,她只要放纵一步,热情就会变成冲动。她抵抗得太厉害了,她过于理智,她过分抵制人们的魅力。如此良宵,如果和他一起沿着河边垂杨漫步,为了报谢他所有的热情而不时将嘴唇递给他那该是何等甜蜜。

  别墅的一扇窗打开了。她转过头去,很可能这是她爸爸在找她。

  她对他叫道:

  “您还不曾睡?”

  他回答说:

  “要是你还不回来,你会着凉。”

  于是她站起来,朝房子走回去。当她回到她房间里以后,她又挑开了窗帘,看在月光下的海湾,看变得越来越白的海雾,回大海去。

  在所经过的村庄两旁,榆柳成行,时刻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不让看见那座雄踞在礁岩顶上的修道院,它的侧影正越来越大,它下面的礁岩现在该已是海水中间的一座孤岛了。后来在两处场院之间它突然出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气势逼人。阳光带着棕色的调子照在花岗石砌成的教堂上,它上部是犬牙参嵯,底部则端坐在礁岩上。

  米歇尔·德·比尔娜夫人和安德烈·玛里奥出神地看着这座教堂,而后两相凝视,彼此将心里初生的烦恼或极端的心烦意乱与七月里玫瑰色早晨的诗情幻景混成了一气。

  大家友好而适舒地谈着天,瓦沙西夫人说了些陷到流沙里丧命的悲惨故事,流沙在晚上吞没了那些人。瓦沙西先生则为遭到艺术家攻击的路堤辩护,或者从与外界交通畅通的观点赞扬它的益处,而且还因此赢得了沙洲,首先有利畜牧,以后还将有利垦殖。

  忽然间马车停下来了。海水淹没了道路,虽然水浅得很,只是在石子路上铺了薄薄一层,可是能让人想到有些地方会有坑洼,窟窿,也许陷进去,会走不出来。只好等待。

  “啊!水退得多快!”瓦沙西先生判明了说,他用手指着路面上薄薄的水在退却的地方,水像在被地吸下去,或者被一个强劲的神奇力量从远处抽走。

  他们下车来,好从近处仔细看看海水这种迅速无声,令人奇怪的撤退,而且他们一步一步跟着走。在那些被淹没的放牧地里,已经有些绿色的斑点到处微微隆起,接着这些斑点扩大、变圆,成为一些小岛。这些岛很快又变成被一块块水面分割开的陆地;终而在整个海湾里形成了一场潮归大海的全面溃退。像是从大地上揭走了一方银色苫布,一幅干疮百孔,到处撕裂了的苫布,它刚刚敞露出了割过了草的大片草场,但还没有露出随即将出来的浅黄色沙滩。

  大家重新上了车,全站在上面为的看得清楚些。路在他们前面变干了,马重新上路,但一直却是慢步走;由于车子的颠簸常使人失去平衡,安德烈·玛里奥突然感到德·比尔娜夫人的肩头靠到了他的肩上。他开始以为是一颠偶然造成的接触;可是她靠着不动,于是每次车轱轳一蹦造成的震动,使她靠着的地方一贴一松,这一震使他的身体一晃,也使得他心旌摇摇。他不敢正眼看那个年轻的女人,被这种不曾想到过的亲昵幸福得不敢动弹了;像喝醉了一样,他七上八下地想:“这可能吗?这会可能吗?是我们两个人都失去理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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