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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为了有充裕时间好好修饰一番,他早早离开了报馆。走在“伦敦街”上,他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身材不高的女人,正迈着小步,急匆匆地向前走着,样子很像德·马莱尔夫人。他顿时感到脸颊发烧,心房怦怦直跳,于是穿过马路,想从侧面再看一看。不想对方这时停下脚步,也要到马路这边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看错了,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常常问自己,若是哪一天同她面对面地走到一起,自己该怎么办?是向她打招呼,还是装着没有看见?

  “我不会撞见她的,”他心里想。

  天气很冷。路旁的水沟已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在昏黄的路灯下,人行道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回到住所,杜洛瓦向四周扫了一眼,心中想道:

  “我该换个地方了。对我来说,现在是再也不能住在这种房子里了。”

  他心潮澎湃,兴奋不已,简直想到房顶上去跑上两圈,渲泄一下心中的喜悦。他从床边踱到窗口,嘴里大声自言自语道:

  “这一天终于等到,运气真的来了!我要写封信告诉爸爸。”

  他给家里的信,常年不断。父亲在诺曼底一条山间公路旁开了一家小酒店,从陡峭的山坡向下望去,卢昂城和广阔的塞纳河河谷尽收眼底。每次接读儿子的来信,酒店里总沉浸在一片忘情的欢乐中。

  杜洛瓦也常收到父亲的来信。蓝色的信封上,是父亲以他那颤抖的手写下的粗大字体。每次来信,开头总是这样几句:

  亲爱的孩子,给你写这封信别无他事,只是想告诉你家中平安,我和你母亲都好。这里一切如旧,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过,有件事仍想对你说一说……

  而杜洛瓦对村里的事情,邻里的变迁,地里的收成等等,也一直十分牵挂。

  现在,他一面对着那个小镜子系着白色的领带,一面在心里说道:

  “我明天就给父亲写信,告以一切。老人家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今晚会到那样的地方去赴宴,他知道后将不知会怎样惊奇呢!说来惭愧,这样的饭菜,他一辈子也没尝过!”

  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又蓦然浮现出酒店厅堂后面那黑咕隆咚的厨房,墙上挂着一排黄碜碜的铜锅。一只猫伏在壁炉前,头向着炉火,看去酷似传说中的狮头羊身、口中喷着火的怪兽。木质桌案因常年泼洒汤汤水水而在表面积了一层厚厚的油污。案子中央,一盆汤正冒着热气。一支点着的蜡烛,就放在两个菜盆之间。杜洛瓦仿佛看到,一对乡下装束、手脚已不太灵便的老人,即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坐在案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他们苍老脸庞上的每一道皱纹及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是那样地熟悉,甚至他们每天面对面坐在案前吃晚饭时互相间会说些什么,他也可以猜到。

  因此他想:“看来我得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他们了。”就在这时,他的修饰已经完毕,于是吹灭蜡烛,走下楼去。

  他沿着环城大街往前走着,几个妓女走过来和他搭讪,挽起了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满脸鄙夷地叫她们滚开,好像她们小看了他,污辱了他……她们这是把他当作什么人了?这些骚娘儿们怎么竟连自己面前现在站的是什么人也分辨不出来?一套黑色的礼服穿在身上,而今又正要到一家富有、知名、地位显赫的人家去赴宴,他觉得自己已在陡然间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上流社会的绅士。

  他迈着沉着的步履,进了瓦尔特先生家的前厅,几个高高的铜烛台把整个大厅照得通明。然后,他将手杖和外氅交给迎上前来的两个仆人,神态是那样自然。

  所有厅堂都亮如白昼。瓦尔特夫人正站在第二间也即最大的一间客厅前迎接来宾。她笑容可掬,对杜洛瓦的到来深表欢迎。杜洛瓦接着和两个先他而到的人握了握手。这就是身为议员的《法兰西生活报》幕后编辑菲尔曼先生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拉罗舍—马蒂厄是一位在众议院很有影响的人物,因而在报馆内享有特殊的声望。谁都认为,他坐上部长的席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久,弗雷斯蒂埃夫妇也双双来到。弗雷斯蒂埃夫人今天穿了身粉红色衣服,显得格外端丽。杜洛瓦见她一来便与两位议员随便交谈,不禁暗暗吃惊。她站在壁炉旁,嘀嘀咕咕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谈了足有五分多钟。她丈夫查理则是一副神虚体倦的样子,一个月来他又瘦了许多,且总是咳个不停,口中却不止一次地说道:

  “看来我得下定决心,今冬剩下的日子,非去南方度过不可。”

  这时,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两人,也一起来了。接着,客厅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瓦尔特先生带着两个身材高俏、芳龄二八的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长得花容月貌,另一个却丑不堪言。

  杜洛瓦虽然知道老板是有儿女的,但此刻仍不免吃了一惊。他从未想到过老板的这两个女儿,是因为自己身份低下,没有机会见到她们。这正如遥远的国度,由于不可能去那边看看,所以也很少想到一样。再说他原来以为她们一定还小,不想今天一见,方知已长大成人。没有思想准备的他,不禁稍稍有点莫知所措。

  经过一番介绍,她们俩分别伸过手来,同他握了握,接着便在一张显然为她们准备的小桌旁坐了下来,开始摆弄放在柳条筐里的一大堆丝线轴。

  还有几位客人未到,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大厅里出现了这种类型的晚宴在开始之前所常有的拘束。客人们都来自不同的岗位,经过一天的忙碌,思想上尚未摆脱白天所处的不同氛围。

  坐得无聊的杜洛瓦,不禁抬起头来向墙上看了看。一见此情,站在远处的瓦尔特先生显然想显示一下他的富有,立刻不顾他们中间隔着的一段距离,对他说道:

  “您是在看我的这些油画吗?”他把“我的”两字说得很重。

  “我来给您说一说。”

  说着,为了让大家看得仔细,他端起一盏灯走了过来,一边说道:

  “这几幅是风景画。”

  墙壁中央是出自基耶梅之手的巨幅油画:《暴风雨前夕的诺曼底海滩》。此画下方又挂了两幅画,一幅为阿尔皮尼的《森林》,一幅为基耶梅的《阿尔及利亚平原》,天边画着一头身高腿长的骆驼,看去像是一座奇怪的古代建筑。

  接着转到另一面墙。瓦尔特先生像典礼官宣布什么似的,带着庄重的神态说道:

  “这些画可都是名家的杰作。”

  这里挂的是四幅画,即热尔韦斯的《医院探视》、巴斯蒂安—勒巴热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的《孀妇》和让—保尔·洛朗的《行刑》。这最后一幅画,画的是旺代①的一名教士靠在教堂的墙上,一队穿着蓝军装的共和军正举枪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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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旺代,法国旧省名。法国大革命时期,是保皇党勾结教会反对资产阶级革命政权,公开举行反叛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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