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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吃过早饭,他就到那个公司里去,打听许许多多事情;并问到了皮卡地号医生的名字,这条船明天即将启航,他将向他打听他新生涯中的细节和他会碰到的特殊情况。

  这位皮莱特医生已经上了船,他在船上的一间小房间里接待了皮埃尔,这是一位长着金色胡子的青年人,像他的弟弟。他们谈了很久。

  在大船沉闷的嗡嗡声音里,听得出一种连续不断而混淆的剧烈活动。成捆货物落到仓里的冲撞声和脚步声,喧嚷声,装箱子的机器隆隆声,工头的哨子声,用沙哑喘息的蒸汽拖动链子或者把它卷到绞盘上的哗啦啦声;蒸汽的喘息使得整个大船都有点儿震动。

  等到皮埃尔离开他的同行又回到了马路上时,却又落进了一阵新的愁恩里,它像在海上飘浮着的雾似地笼罩着他。它来自世界的尽头,在它穿不透的厚度里带着某种神秘的不洁之物,类似来自远处瘟疫之地有害健康的气息。

  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他也从没有体会到过这种沉浸在悲哀污浊里的心情。完成了最后的决裂,从此他再也无所留恋。从他的心里割裂了一切情缘,他从不曾体会到方才这种突然袭来的丧家之犬的悲哀。

  这不再是一种道义上的痛苦和折磨,而是一头无家可归的畜牲的凄惶,由于流落街头而感到的带实质性的极端不安。不再有遮风蔽雨之所,将遭受世界上一切暴力的袭击。一旦跨上这条大船,走进风浪颠簸中的那间小屋后,长期以来在平稳不动的床褥之间酣睡的肉体就将日日夜夜和不可知的无尽明天搏斗。这个肉体迄今还是在建筑于大地之上,并且受它支持的四垣保护之下,安睡在同一地点的蔽风雨的屋顶之下。现在,所有人们喜爱在一室之内、亲情之间搞的小顶撞对抗都将代之以危险和永恒的苦难。

  在脚下的不再是大地,而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它咆哮,它贪婪。在他的周围再也没有散步奔跑、任自己迷失于道路之中的余地,只有三尺船沿,让他像个服刑的罪人一样在其他罪犯之间行走。再也没有树木、没有公园、没有道路房屋,除了云水之外一无所有。而且会不断地感到脚下这艘船的震动。在暴风雨的日子里,他将靠在舱壁上,抓住舱门,或者紧紧扣着床板,免得自己滚到地上。在风浪平静的日子,他将听到螺旋桨震动的轰鸣,并且感觉到这条载着他的船正在悄悄不断往前走,单调地、惹人恼火地悄悄往前溜走。

  他于是感到自己所以被逼进这种流放生涯,只是因为他的母亲曾委身于某个男人的爱抚。

  他一直朝前走,全身无力处于即将被放逐的人的忧郁凄凉之中。

  在他的心绪里,对交臂而过的陌生人不再有高傲的蔑视感——那种带倔傲性的憎恶感,而是忧郁地想和他们交谈,想告诉他们自己即将远游,离开法国,请他们倾听自己,从他们那里得到安慰。在他的心灵深处感到的是一个穷人羞愧难堪而又强烈的想伸手乞求的心态,感到需要有人为他的远行而痛苦。

  他想起了马露斯科。只有那个老波兰人对他的友情足以使他感到真正的扼腕之痛;于是这位医生决定立即去看他。

  当他走进店里的时候,药剂师正在店柜的大理石乳钵里研磨药面,略略一惊,放下了工作说:

  “怎么老看不到您了?”

  年轻人解释说他这一向在到处奔走,但没有说明理由。接着就坐下了问他:

  “嗨,生意何如?”

  生意不好,不顺。竞争真是吓人,而且在这个工人区里病人又少又穷。这儿只能卖些很便宜的药;那些医生也从不开贵药,而靠那种贵药本可以赚上五倍。这个老人作结论说:

  “再这样过三个月就该关店了。我若不是想仰仗您,我的好医生,我早就脚底擦油了。”

  皮埃尔感到心里很不好受,既然事已至此,他就决定摊牌:

  “啊!我……我……我对您不会再有什么帮助了。下个月初我就离开勒·阿佛尔。”

  马露斯科受到的震动剧烈得使他摘下了眼镜:

  “您……您……您刚说的什么?”

  “我说我要走啦,我可怜的朋友。”

  老头儿惊呆了,感到他最后的希望也垮了,于是对他追随的、爱戴的、寄予期望的人竟然如此抛弃了他,突然起了反感。

  他嘟嘟嚷嚷地说:

  “怎么会轮到您这样,把我卖了,您!”

  皮埃尔受到感动,他竟想去拥抱他,说:

  “但我没有出卖您。在这儿我毫无办法给自己找个位置,我是作为一条越洋轮上的医生走的。”

  “唉!皮埃尔先生!您曾满口答应我帮我过下去的!”

  “可是您要我怎么办呢!我自己也得活呀。我没有一个钱的财产。”

  马露斯科反复说:

  “这不好,不好,您这么做。我除了饿死之外,别无办法。我,我这把年纪,这算完了,完了。您背弃了一个跑来追随您的可怜老头儿。这不好。”

  皮埃尔想解释、争辩,列举他的理由,证明他别无办法;这个波兰人一点不听,对这种背弃感到气愤。他最后涉及那些政治风云,竟说:

  “你们这些法兰西人,你们不守信用。”

  于是轮到皮埃尔气忿忿地站起来,略带傲慢地说:

  “您不公平,马露斯科大爹。所以决定我的这一行动,自然有充分的理由。您应该明白这一点。再见了。我希望下次见到您时,您会更明智一点。”

  接着就走了。

  “算了,”他想,“没有人会真心为我抱憾。”

  他的思绪搜索过所有他认识的人和曾经认识的人,在所有排列在他回忆中的人脸里,想起了啤酒店里那个曾引起他怀疑他母亲的姑娘。

  因为对她仍然保持着直觉的怨气,他犹豫不决后来他突然决定了,他想“不管怎么说,她是有过理由的。”于是他转过方向来找寻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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