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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他接着填他的烟斗,那位母亲和儿子上楼去取他们的帽子。

  当他们上了路的时候,让问她说:

  “你愿意挽着我吗,妈妈?”

  他久已不把胳臂伸过去给她,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于并肩走了。她接受了,于是倚着他走。

  有一段时间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他开口了:

  “你瞧,皮埃尔完全同意由他走开。”

  她喃喃说:

  “可怜的孩子!”

  “怎么说可怜的孩子?到洛林号上去不会受罪的。”

  “不会……我清楚,可是我想起了好多事。”

  她低着头,想了好久,合着儿子的步伐走,后来用很含混的声音说,使人有时以为她是在总结一个长时间以来的秘密想法:

  “真遭孽,人的这一辈子!要是偶尔找到了一点儿幸福,让自己沉醉在里面就成了罪过,而将来就会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他声音很低地说:

  “别再提这事了,妈妈。”

  “能行吗?我总在想这事儿。”

  “你会忘记的。”

  她仍不作声,后来,深深抱憾地说:

  “唉!要是我嫁的是别人,我会多么幸福!”

  现在她的火气冲着罗朗老爹,把她的错误和不幸一古脑推倭到他的丑陋、他的呆傻、他的笨拙、他心灵的迟钝和他外表的平庸上。是由此,由于这个男人的庸俗,她该当欺骗他,以致他们的一个儿子曾经绝望,而且向另一个儿子痛苦之极地坦陈了可以刺伤一个母亲之心的忏悔。

  她低声念叨:“让一个年轻姑娘嫁给我丈夫那种男人真是可怕。”让没有接茬。他在想那个一直到现在为止,他曾以为自己是他儿子的人,也许想起了长期以来他就曾因为父亲的碌碌无能而感到的烦恼、他哥哥没完没了的嘲讽、别人的鄙视和冷漠、乃至女仆的轻蔑,所有这些有没有使让心理上对母亲叫人惊心的坦白作好准备?自从他成了另一个人的儿子以后,这个父亲对他的意义已经变了,变小了;而且经过昨晚的巨大精神冲击,他所以不曾产生母亲所害怕的,逆反性的、基于愤慨和恼怒的反击,那是由于长期以来,他内心曾不自觉地对自己是这个憨厚傻瓜的儿子感到过委屈。

  他们到了罗塞米伊太太的房子前面。

  她住在圣·奥德雷斯路上,一幢她自己的大房子的三层楼上。从她家的窗户里可以看见整个勒·阿佛尔的锚地。

  看到罗朗太太走进二楼的时候,她不像往常那样向她伸出手,而是张开了双臂拥抱她,因为她猜到了她的来意。

  客厅里的平绒家具经常套着罩子。裱着花纸的墙上挂着她的船长前夫买的四幅雕版画。画上表达的是海上的抒情情景。在第一幅画上,人们能看到一个渔夫的妻子在挥动一方手帕,载着她丈夫的帆船正在天边濒于消失。在第二幅画上仍然是那个妻子跪在同一块岩石上,扼着手腕望着远方,那儿雷电交加的天穹下和波涛汹涌的海上,丈夫的一叶扁舟正危殆万状,即将沉没。

  另外两张雕版画描述的是在社会上层阶级里的同类情景。

  一个手肘支在驶出去的大船船舷上的年轻金发女郎,正在遐思。她望着远去的海岸,目光里充满了泪水和悔恨。

  她离开了的是谁呢?

  接着在面对大西洋一个打开了的窗口,仍是那个年轻女郎,她昏厥在椅子里。一封信刚才从她的膝头上掉到了地板上。

  唉,他死了,多么痛心!

  来客通常都会为这些主题浅显而又独具诗情的平凡悲剧所吸引、所感动。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思索,人们马上就为可怜的女人们哀叹,虽然并不十分清楚那位高贵的女人的悲哀性质。然而这种猜度更有助于幻想。她该是失去了未婚夫!不管是谁,一进入这间房,眼光就禁不住被这四幅画吸引过去,而且像受到了蛊惑般久滞在上面。纵然一瞬转开了也仍会旋即又回到上面来,而且常常凝视像是两姊妹的这两个女人的四种表情。房间布置突出了整齐、光洁、精细的现代雕版画似的风格,连明亮光泽的画框也是这样。风格类似的其他的家俬更加强化了,一种整洁和理性的感觉。

  椅子按照一成不变的格局安排,有的靠着墙,其他的靠着独脚小圆桌。洁白无疵的窗帘,褶缝又直又规律,简直叫人想给它折个印子;一座由跪着的阿特拉司①托起的地球仪式的帝国时代风格的镀金摆钟,像房间里一颗成熟了的西瓜,在它的圆球上没有沾上一丝尘土。

  ①希腊神话中托天的神衹。

  这两个女人坐下时,略略调整了一下她们座椅的正常位置。

  “您今儿没有出去过?”罗朗太太问道。

  “没有,我得老实向你们承认,我有点儿乏。”

  接着她像是谢谢让和他的母亲,重提她从这次旅行和捕虾得到了多少乐趣。

  “你们知道,”她说,“我今天早晨吃了我的虾。它们可真鲜美。要是您愿意,我们迟早还可以再举行一次这种聚会。”

  这位年轻人岔进去说:

  “在开始第二次之前,是不是我们该将第一次结束了?”

  “怎么说?可是对我好像已经结束了。”

  “啊,夫人,我想的是,在圣·儒安的礁石上我打到的那网我也想带回家去。”

  她装成一副又天真又狡猾的神气:

  “您?那是什么?您找到了什么?”

  “一个女的!为此我们,妈妈和我,来问您,她今天早晨有没有改变主意。”

  她开始笑了:

  “没有,先生,我从不改变主意,我。”

  这时他朝她伸出了他的大巴掌,她用迅速坚定的姿势把她的手放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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