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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菲利普,你马上给我上来,”莎莉喊道,彷佛菲利普只是个归她照料的小孩子。

  菲利普看到她俨然一副权威的神气,不觉有趣,便脸带微笑地向她跟前游来。这时,莎莉嗔怪地说:

  “你真顽皮,赖在水里这么久不上来。你的嘴唇都发紫了,瞧你的牙齿,冷得直发抖。”

  “好,听你的,我这就上岸。”

  莎莉从来还没有用这种态度同他说过话。看来,他俩之间发生的事情像是给予她一种制约他的权利似的。她完全把菲利普当作由她照料的孩子来看待了。几分钟以后,他们都穿好了衣服,便一同往回走去。莎莉两眼盯视着菲利普的双手。

  “瞧,你那双手都冻得发紫了。”

  “哦,没关系的。不过是血液循环的问题,要不了多久,就会正常的。”

  “把手给我。”

  莎莉把菲利普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分别在他的两只手上不停地擦着,直到他的手泛起血色为止。菲利普深受感动,但又迷惑不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因为身边有别的孩子在,他不好说什么,也没接触她的目光。不过他心里明白,她那双眼睛绝不是有意避开他的眼光的,只是没有相遇罢了。那天白天,莎莉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她意识到他们俩之间发生的事情。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她比平时话说得多一些。当他们一起坐在蛇麻子草场时,莎莉告诉她母亲,说菲利普太顽皮了,直到浑身冻得发紫才上岸来。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然而,看来前一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只是激发她处处保护菲利普的情感而已。正如对待她的弟妹们那样,她对他也抱有同样的一个做母亲的天性。

  直到黄昏时分,菲利普才有个单独同莎莉相处的机会。那会儿,莎莉在张罗晚饭,而菲利普就坐在火堆旁的草地上。阿特尔涅太太到下边的村子里买东西去了,而孩子们则一个个散在各处,玩各自喜爱的游戏。菲利普局促不安,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莎莉态度安详,手脚利落地忙着。沉默使得菲利普很尴尬,可她却无动于衷。除非是有事非讲不一可或者有人同她说话,否则莎莉一般很少主动开口说话的。菲利普最后实在憋不住了。

  “莎莉,你生我的气了?”他突然脱口问了一句。

  莎莉不声不响地抬起眼皮,毫无表情地望了望菲利普。

  “我?不生气呀。干嘛要生气呢?”

  菲利普听完不觉一惊,无言以对。莎莉揭开锅盖,捣了捣锅里的食物,然后又盖上锅盖。周围空气里飘溢着一股食物的香味。莎莉又朝菲利普望了一眼,双唇微启,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倒是她那双眸子里充满了笑意。

  “我一直很喜欢你,”她说。

  菲利普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顿觉双颊绯红。他勉强地轻声笑了笑。

  “我以前可不知道这一点。”

  “那因为你是个傻瓜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说着,又往火里添了些柴禾。“你饿着肚子在外露宿了几天之后来到我家的情景,你还记得吗?就在那一天,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你了。那天是我和妈妈两人把索普睡的床腾出来给你睡的嘛。”

  菲利普的脸又涨得通红,因为他不知道她心里竟老是记着那件事,而他自己一想起那件事,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和羞愧。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决心不跟旁的什么人有什么瓜葛。你还记得妈妈要我嫁给那个年轻人的事儿吗?我让他到我家来,是因为他老是死乞白赖地缠着我,不过我心里明白我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

  菲利普惊讶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如果这种情感不叫幸福的话,他还真不知道叫什么呢。莎莉再次捣了捣锅里的食物。

  “真希望孩子们赶快回来吃饭。不知道他们溜到哪里去了。晚饭已经好了。”

  “要不要我去找他们回来?”菲利普接着问了一句。

  能有机会聊聊家庭琐事,菲利普感到不那么紧张。

  “嗯,你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我得说……喔,妈妈回来了。”

  接着,菲利普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这当儿,莎莉不无尴尬地望着他。

  “今晚我把孩子们送上床后,要不要我来陪你散散步呀?”

  “好的。”

  “嗯,你就在梯蹬旁边等着,我事一完就去找你。”

  满天星斗下,菲利普坐在梯磴上静静地等候着,身子掩映在两边高高耸起的即将成熟的黑草丛中。泥土里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气息,四周笼罩在一片静谧、幽雅的气氛之中。他的心狂跳不止。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甚了了。他通常总是把情爱与喊声、眼泪和狂热联系在一起,可是在莎莉身上,那些东西却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尽管如此,他还是猜不透除了爱情外还能是什么使得莎莉委身于他呢?但是莎莉爱他吗?她的姨兄彼得·甘恩,腰板挺挺的瘦高个儿,脸色黧黑,走起路来步履轻巧且跨度又大。要是她钟情于她的姨兄,菲利普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的。他心中不由得纳闷起来,莎莉究竟看中他什么来着。他不知道莎莉是否正像他理解的爱情的含义那样爱恋着他。要不然又是什么呢?他对莎莉的纯洁深信不疑。他隐约觉得许多事情交融在一起,这中间包括那令人陶醉的空气、蛇麻子草和那迷人的夜晚,一个女性与生俱来的健美的本能,满腔的柔情密意和一种母爱与姐妹之情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对这一切,莎莉虽并未意识到,但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心里充满了仁爱,所以才把她所有的一切奉献给他。

  菲利普听到大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从茫茫的夜色里显出一个人影来。

  “莎莉!”菲利普低声地唤了一声。

  莎莉收住脚步,站在梯磴跟前。随着她的到来,四周蓦地飘溢出一股甜丝丝的、清新的乡村气息。她身上彷佛带有新割的干草的芳香,熟透了的蛇麻子的香味和青葱嫩草的清新气息。她那柔软的双唇紧紧地贴着他的双唇,她那健康娇美的身躯平躺在他的怀抱里。

  “牛奶和蜂蜜,”菲利普喃喃说道,“你就像那牛奶和蜂蜜。”

  他使莎莉合上双眼,随即一一地亲吻着她的眼睑。她那丰腴、健壮的手臂裸露到肘部,菲利普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摩着,惊奇地注视着她那美丽的手臂。她的手臂在黑暗里闪烁着光辉,就像鲁宾斯画的那样,白得出奇,给人以透明感,手臂一侧长着金黄色的茸茸汗毛。这是撒克逊女神才有的手臂,然而,没有一个不朽者的手臂有她的那样优美和富有天然淳朴的意趣。菲利普不觉想起了村舍花园,里面盛开着只有在男人心中才能开放的可亲可爱的鲜花;想起了蜀葵和命名为约克和兰卡斯特的红白两色相间的玫瑰花束;还想起了黑种草、美国石竹、忍冬草、飞燕和虎耳草。

  〔注①:比利时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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