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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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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两次,他犯了误诊的错误。以前他从来没有看过麻疹。一天,有个出疹子的病人来找他看病,他却把它诊断为病因不明的皮肤病。又有那么一两起,他的疗法正好跟索思大夫所设想的相悖。第一次,索思大夫言词尖刻地数说了他一顿,而他却饶有情趣地在一旁听着;菲利普本有敏捷答辩的天赋,这当儿他回了一两句嘴,使得正在数说他的索思大夫一下子愣住了,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菲利普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眼睛却熠熠闪光。那位老先生不由得认为菲利普这是在讥笑自己。以往,助手们讨厌他,惧怕他,他习以为常,但菲利普的这副德行,他倒是平生头一次遇到。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把菲利普臭骂一通,然后请他卷铺盖乘下一班火车滚蛋。从前他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助手的。可是,他内心惴惴不安,心想要是真的那样的话,菲利普准会当场奚落他一番,想着想着,他蓦地觉得眼前的事儿还怪有趣的。他微微启开了嘴,毫不情愿地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意识到菲利普是故意拿他开心的。起初他吃了一惊,可不久心里也乐了。 “真他妈的皮厚,”他暗自笑着,“真他妈的皮厚!” 〖一一七〗 菲利普写信告诉阿特尔涅,说他正在多塞特郡当临时代理医生,没几天工夫,便接到了阿特尔涅的回信。阿特尔涅矫揉造作,把信写得礼貌有加,里面堆砌了一大堆华丽的词藻,宛如一顶镶满珍贵宝石的王冠;一手黑体活字,龙飞凤舞,却很难辨认,可他就为自己能写这一手好字而感到自豪。在信里,阿特尔涅建议菲利普上肯特郡蛇麻子草场同他及他家里的人欢聚,而他本人是每年都要上那儿去的。为了说服菲利普,他在信里还就菲利普的心灵以及弯弯曲曲的蛇麻草的卷须,作了一大套既优美动人又错综复杂的议论。菲利普立即回了封信,说一俟有空便上肯特郡。虽说那儿并非是自己的诞生地,可他对那个塔内特岛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想到自己即将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在蔚蓝的天空下过上半个月,菲利普觉得自己彷佛来到了那富有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的阿卡迪亚①的橄榄林,内心不觉燃起火一般的激情。 〔注①:古希腊一地名,常比作风光明媚、人情淳朴的理想之乡。〕 光阴如梭,在法恩利当临时代理医生的一个月期限很快就到了。临海的山崖上,一座新兴城镇拔地而起,一幢幢红砖别墅鳞次栉比,环抱着一个个高尔夫球场。一家大饭店刚刚落成开张,以接纳蜂拥前来避暑的游览观光者。不过,菲利普难得走到那里去。山崖下面靠近港口处,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小石头房子虽杂乱无章地拥挤在一起,却也无伤大雅;那一条条狭窄的街道,坡度很大,但却有发人遐思的古色古香风味。水边立着一座座整洁的小平房,屋前都有一个小巧玲珑的花园,里面不是住着业已退休的商船船长们,就是住着靠海为生的母亲们和寡妇们。这些小房子都笼罩在一片古朴、宁静的气氛之中。小小的港口,停泊着来自西班牙和法国勒旺岛的小吨位货船;时而随着一阵富有浪漫色彩的微风,一只只帆船徐徐漂进港口。眼前的这番景致,使得菲利普想起了充斥着污黑的煤船的小小的布莱克斯泰勃港口。他想,正是那小小的港口勾起了他向往一睹东方诸国和热带海上阳光灿烂的岛屿的风采的欲念,而眼下这种欲念依然扎根于他的内心深处。但是,只有在这儿,你才会感觉到自己比在那北海边更加贴近那浩瀚、深邃的海洋;而在北海边,你总感到自己的视野受到限制。在这里,面对着宁静的、广阔无垠的大海极目远望时,你不觉舒爽地吸一口长气;而那习习西风、那英格兰特有的亲切可人的带有咸味的微风,会使你的精神亢奋,同时还会使你的心肠变软,变得温情脉脉。 菲利普在索思大夫身边工作的最后一周的一天晚上,正当他们俩在配制药剂的时候,一个孩子脚步咚咚地跑到外科手术室门口。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脸上很脏,还光着脚丫子。菲利普应声把门打开。 “先生,请你马上到艾维巷的弗莱彻太太那儿走一趟,好吗?” “弗莱彻太太怎么啦?”索思大夫操着他那刺耳的声音问了一句。 可那女孩子理也不理他,继续朝菲利普说道: “先生,弗莱彻太太的小儿子出事故了,请你去一趟好吗?” “去告诉弗莱彻太太,就说我马上就去,”索思大夫在里面关照孩子说。 那女孩迟疑了一下,把一个污黑的手指塞进那张肮脏的嘴巴里,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菲利普。 “孩子,怎么啦?”菲利普笑吟吟地问道。 “先生,弗莱彻太太说,请新来的大夫去。” 药房里传来一阵声响,索思大夫随即从里面走了出来,来到过道上。 “难道说弗莱彻太太信不过我吗?”他咆哮起来。“打她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给她看病。为什么现在我连给她的小崽子看病都不行了呢?” 有一会儿,那个小女孩看上去像是要哭的样子,可后来她还是忍住了。她有意朝索思大夫伸了伸舌头,索思大夫还没来得及还过神来,她便用足力量撒腿跑走了。菲利普看出这下那位老先生可恼怒了。 “你看上去累得够呛了,再说,从这里到艾维巷的路可不近唷,”菲利普这样说,是在暗示索思大夫不要抢着去了。 索思大夫瓮声瓮气地骂着。 “这点儿路,对一个双腿齐全的人来说,要比一个只靠一条半腿走路的人近得多哩。” 菲利普脸刷地涨得通红,好一会儿,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是要叫我去呢,还是你自个儿去?”菲利普最后淡淡地问了一声。 “既然他们点的是你,我还去干嘛?” 菲利普拿起帽子,出诊去了。他回来时,都快八点了。此时,索思大夫正背朝着壁炉站在餐厅里。 “你这次去的时间可不短呀,”索思大夫说。 “对不住。你为什么不先用饭呢?” “我喜欢等嘛。你出去这么久,是一直待在弗莱彻太太家的吗?” “不,并不是一直待在她那儿的。回来的路上,我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日落的景致,倒没有留意时间过得这么快。” 索思大夫没有吱声。此时,女佣人给他俩送来了一些炙烤虾。菲利普津津有味地吃着。索思大夫突然发问说: “你为什么要去观赏日落的景致?” 菲利普嘴里塞满了东西,只是嘟囔了一句: “因为我感到愉快。”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瞪了他一眼。那张苍老、疲倦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意。此后,他们一声不响地埋头吃饭。可是,当女佣人给他们斟完红葡萄酒离开的时候,索思大夫身子往后靠了靠,把犀利的目光停在菲利普的身上。 “年轻人,刚才我提到了你的跛足,你生气了吧?”他接着对菲利普说。 “人们生我气的时候,常常直接地或间接地提到我的跛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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